熊东遨(湖南省文史馆馆员)
常江(中国地质大学教授)
张海鸥(中山大学教授)
魏新河(中华诗词协会理事)
中国教师报:通过这次“教师诗词对联大赛”和“青少年传统诗词大赛”,各位老师认为目前中小学开展诗词教学的现状如何?对于教师和学生来讲,还有哪些应该注意的地方?
熊东遨:大形势很好,小形势不容乐观。所谓大形势好,是说全国对恢复、继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愿望非常迫切,青少年学习古典诗词的兴趣和自觉性也空前高涨。小形势不容乐观,是指专业师资队伍严重不足。目前不用说中小学,就是高等学府,真正能胜任诗词写作教学的教师也少之又少,只会动嘴不会动手的教师很难教出会写诗的学生来。目前的情况是以自学为主,有师资的学校也往往各自为战,当务之急是培养一批诗词教学的专业教师。
常江:这次把两个大赛的颁奖会合在一起,同时检阅教师和学生的创作水平,是一件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的事情。对于引领学生参观、认知进而步入诗联殿堂的教师,我表示由衷的敬意。古时候人们学习诗词是从对对子开始的,直到民国还是这样。对偶、对仗是学习诗词的导入门径,不能轻视。无论今后是写诗、填词、作对,还是攻辞赋、著文章,对仗都是少不了也绕不过去的基本功。诗词教育刚刚起步的学校,要以此培养学生兴趣;已经开展得不错的学校,有些也有必要补上这一课。
张海鸥:现状尚不足乐观,但已经开始向乐观发展。很长一段时间,各级诗词教学只阅读不写作,直至近十几年才有少数大学中文系开设写作课程,但中小学依然没有。写作教学必须先有师资,因此这次教师诗词对联大赛太有必要了。无论师生,学习诗词创作首先要充分阅读记诵古人的名篇佳作,其次则是仔细学习诗词常识,熟悉规矩,入门须正。
魏新河:从这次教师和学生的赛事我们可以看到,诗词依然被许多师生深深喜爱着。诗词创作既不是教师的必备职业技能,也没有被规定为学生的必修课程,这就说明,优秀传统文化是历久弥新、永葆活力的。但是,当前中小学诗词教学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制度和标准,各地的诗词教学状况不均等、进展不平衡,教师没有统一培训,教材也没有统一标准,所以亟须制度化、规范化。对于教师和学生而言,要重点认识到诗词的传统性,必须从传统入手,记忆和写作并重,遵循诗词规律。
中国教师报:现在有许多“诗词大赛”,大多以考察背诵和文学常识为主,于是出现了不少背诗无数却不会创作之人。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由诗词背诵转向诗词创作的意义和要点又有哪些?
熊东遨:缺少内行介入的诗词背诵活动,充其量只能算是“花市卖花”,能报出花名已经不容易,要真正种出花来未免强人所难。诗词如同百花,背诵只是吆喝,创作需要种植。当然,古典诗词需要通过熟读、背诵才能体会内在的韵味。
常江:中国人背诗是一种传统、一种习惯,甚至成为一种民俗。直到现在,孩子会说话之后,许多家长就开始教他们背诗。上学了,有些孩子仍然坚持背诵,领略声音韵律美、文字建筑美,进而逐渐钟情汉语的魅力。许多时候,对内容不理解、对词语不明白、对典故不熟悉,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欣赏就好,有些东西长大了自然会理解,“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至于“背诵转化创作”的难题,真正有兴趣的可以自己解决,毕竟并非人人都愿意成为诗人。中小学生能够把背诵、写作、欣赏、评论坚持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张海鸥:背诵是必要的,缺少大量背诵肯定难以创作出优秀作品。当然,从会背到会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写作需要练习,可以自学,有教师指导更好。但教师一定要懂得诗词创作的基本规则和审美情趣,不然只能误人子弟。
魏新河:背诵量很大却不会创作,这种现象比较普遍,究其原因不外两点:一是学习途径不够多,二是教育体制没有要求。人是万物之灵,灵就灵在有思想、有感情,思想和感情随着历史的发展,有延续、有积累、有进化。人们需要抒发寄托、交流传递,而最好最美的方式就是诗歌。由诵读转入写作的意义,往大的地方说,可以使人类更加友爱亲善、高雅优美;即使说最直接的,也可以使身心更有寄托投放,生活更有美感快感。同时,没有具体的写作体会,对于诗词的欣赏也难以全面而深刻。作者措意布局、推敲字词、揣度声色等过程,都需要深入体尝才会有幽微的感觉,这也是许多人的诗词赏析和研究文字经常隔靴搔痒的原因所在。至于创作的要点,我认为应该把握诗词的“三美”,即形式美、音乐美、意境美。
中国教师报:有人说古典诗词已经过时,不符合当代的生活需求和语言习惯,各位对这种说法有何看法,当代诗词创作在继承与创新之间应该如何取舍权衡?
熊东遨:诗词的题材包罗万象,笼统地说“已经过时”并不成立。诗词创作首先要继承,然后才能谈发展——连种子都没有,又如何种花?当代人写诗词,肯定要与时代合拍,这就是许多人常说的“时代精神”。时代精神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至少应该包含以下5个基本要素:时代的事物、时代的语言、时代的气息、时代的面目、时代的诉求。诗不必担心古人做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历代都有不同诗料、不同语言,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常江:古今诗词的题材是一以贯之的。古人有示爱、悼亡,今人也有,爱与恨、生与死是永不完结的题材,只是有些题材古人常用,当代人不常用了。真正要引起注意的是当代人与古人相比,情感追求、生活环境、寄情载体都有很大变化。古人或立足官场,或浪迹天涯,前者向往隐居生活,后者追慕自由无羁。一些当代诗人也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于隐逸出世,以为这样才能与古人相通,但付诸笔端往往脱离现实。同样让人感到不真实的是作者提供的环境:廊下、篱边、雨檐、霜桥……在现代都市,唐诗宋词里的“模样”差不多都消失了,怎能还靠这些去炮制当时的“味道”?诗歌要表达的是人们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感,这种典型环境应该是现代生活,典型情感也应该是当代人的真实情感。
张海鸥:过时的只是旧生活、旧题材。诗词取材于生活,生活日新月异,怎么可能过时?但许多诗人一定要从旧生活中找题材、找素材,把诗词写成“假古董”,那当然是过时的。不论艺术水平高低,一定要写真生活、真情感。当然,诗词是美文,要尽量用美词写美意。有些事情虽然真实,但不宜入诗词;有些情趣虽然真实,但也不宜写入诗词。诗词不只是求真,还应该求美。
魏新河:诗词的题材从来都是无比丰富的,有的题材如“铜壶滴漏、纵马沙场”过时了,有的题材如“亲情爱情、山川风月”就不会过时,而新的题材如“航空航天、网络通信”又层出不穷。诗词是最适合表达思想情感的体裁形式,我们现在的生活恰恰是因为疏远了它,才变得不安起来,因为我们几乎失去了那份“静美”和“精美”。语言习惯是会有些变化,但主流不会变,汉字内在的规律也不会变。相隔几千年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仍然与我们那样的融通而亲密。先继承后创新,这个顺序不能变,没有继承的创新,一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甚至是畸形怪胎。
中国教师报:对于学生而言,有人认为学习诗词是枯燥的,但是也有人在其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这其中是否有教师教学和学生学习的误区?
熊东遨:学习诗词主要看个人的兴趣爱好,有兴趣自然会觉得其乐无穷,没有兴趣才会感到枯燥无味。古往今来,真正的诗词爱好者始终是少数,这可能与教学和研习没有必然的联系。
常江:我主张快乐教育、快乐学习,更应该有快乐诗词、快乐对联。刚一开始学习时,不一定要“正襟危坐”,不妨“挤眉弄眼”,先把学生的兴趣调动起来。快乐不是搞笑,而是让他们觉得惊喜、有趣,得到自由想象的更大空间。对于喜欢诗词的中小学生,还要鼓励他们放宽眼界,各种诗体、各种文体、各种艺术都应该广泛学习涉猎。
张海鸥:对于诗词而言,喜欢就不会枯燥,学会了就乐趣无穷,即使写得不太好也可能自得其乐、乐此不疲。当然,有趣的教学方式也很重要,比如成立诗社,进行一些读、写、诵、评等活动,就有助于形成氛围、助长兴趣。
魏新河:教师的教学法是能否让学生获得兴趣的主要因素。现在,可以辅助教学的手段和媒体更加丰富,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的方法也更多了。诗词教学应当有其内在的“兴趣规律”,这也是我们在新时代探索和总结诗词教学的大好时机。这里有一个重要前提,教师要从文本上对一个字、一个词理解透彻。从前学生入学,首先学习“小学”,也就是文字学,把每一个字“形、音、义”的来龙去脉都弄得清清楚楚,再去读经典书籍,才会真正理解通透。只有先把文本真正吃透,再借助恰当的教学方法、教学手段,才可能让学生的诗词学习变枯燥为兴趣。
中国教师报:诗词是我们与先民沟通的纽带,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承传,那么诗词在各位的生活和心灵中占有怎样的地位?
熊东遨:我属于沉浸在诗词殿堂中其乐无穷的一类。因为诗词,我可以穿越时空到历史的故国中神游,可以忘记身份去与景仰的古人对话。人类在历史长河中是退着走的,对以前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对未来却一无所知。行进在空间里我们面朝前,行进在时间中我们面朝后,这其实是杜甫的诗句告诉我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常江:我眼中的“诗”是一个大概念,既包含各类诗体,也涵盖词曲对联,乃至容纳一切有诗意的文字。诗歌是中华民族固有的情怀,只要有汉字就会有诗,只要有情感就会有诗。诗是我的“灶王爷”,因为诗,我的生活才多滋多味;诗是我的“贵人”,因为诗,我改变了人生的命运,走进新的天地。不敢说我就是诗,但一定是——诗中有我。
张海鸥:多读多写好的诗词,有助于提高生活、生存、生命的审美境界——高贵其精神,典雅其形貌。对此还可以有进一步的解释:“在太多卑贱时追求高贵,在缺乏教养时倡导敬畏,在太多粗俗时崇尚优雅,在过多冷酷中舒展柔软,在太多污浊时珍重清流,在过于功利时持守诗心。”如此看来,诗词何止是占有一些地位,简直就是诗者的生命。
魏新河:诗词中所阐发的情感道义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我相信,只要真诚地接近它、走进它,就一定会被它吸引。诗词中无论是人还是天地自然的真、善、美都达到了极致,“究人天之至美,求神采于极工,厥唯诗歌,为文明最”。对于我个人而言,诗词是我的最爱,是生活的灵魂,像王子猷爱竹一样,“何可一日无此君”。诗词是我心灵的寄托,无论悲欢都向它诉说,甚至生命为它而淹留,仰仗着它才能存活下去。
《中国教师报》2017年11月29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