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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可爱吗

发布时间:2017.07.05
中国教师报

    随看随想

    这篇文章原题《人间野语:这个世界可爱吗》,这里录其副题。据先生的学生、“文存”编者赵越胜说,这是周辅成先生的未刊稿。周先生晚年,反思国事,以世界、爱为论域,主张人心的真和善,主张学习艺术家“再造自然”以慰藉苦海人生;是知世之言,是悟道之言,是自省之言,是渡人之言。

    周辅成先生(1911—2009)是我国著名的西方哲学和伦理学学者,力倡人道主义,学术成就卓著,有“燃灯者”之誉。因为时代,也因为个人原因,周辅成先生一度声名不彰;离世时,供职的北大竟无人出席。

    赵越胜曾这样评述周辅成先生:“邦有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任余)

这个世界可爱吗?你真的爱过它吗?

有人会回答说,你这样的问题,提得太早,生活还未完,怎知将来如何?也有人回答说,你这样的问题提得太傻,你来到这世界,并无自由,你怎能说它一定可爱或不可爱?它好,你固然该爱它,它不好,你也得爱它,才能相安。否则是自找烦恼。

人在健康的时候,血气方刚的时候,壮志凌云的时候,往往只想到当前的环境,当前的社会,而且每每以为这社会环境就是整个世界本身,或全部的缩影。于是在大餐馆吃一顿丰盛午餐,或参加了所谓国宴,便觉得世界可爱极了。但是,当他每逢看到上司对自己施的脸色难看,或者见一笔钱到不了手,一个职称得不到自己头上,或者自以为被打倒的对手又站了起来,因此,便不免又恨这人,恨那人,恨老天爷,又痛骂这个世界太坏了。

大约,这也要怪人类太软弱,还不够坚强。在投入这个世界以后,他很聪明地容易发现别人的缺点,但也很容易愚蠢地自己犯别人的错误。结果,不免互相责备,互相误解,有时甚至已把敌人打翻在地,还不甘心,一定要踏上双脚,让对方永不得翻身,然后才能把心放下来。这也未免太费心机了。细细想来,这种人的内心,也不免是心惊胆战的,十分不安宁的,他也未必比受害者的内心更多有安宁。人到这个世界,本来是要求生活过得好,过得快乐的,实际上,也是做得到的。你看,树上的鸟,池里的鱼,不是自由飞翔,自由戏游吗?但人,一当遭逢人与人间的互相误解与责备,甚至相互斗争之后,这个世界,对于“万物之灵”的人来说,便成为苦海了。

当然,人生活在这个“苦海”世界的时候,也不一直是苦的。为了“光荣”,为了“乌纱帽”,为了“赵公爷”,都可带来一时之乐。但是,时移事迁,人的要求,也愈来愈高,愈来愈难满足,更大的苦就来了,有时,一时之乐,反是一生之苦。大约,有艺术家胸怀的人,他们确实能真正欣赏这个世界、能脱离苦海,不但如此,他们还能把这个世界用各种多类表现出来,让人们也来同他们一起看看本来的“自然”、本来的世界。“自然的世界”真是何等美好,让人留恋!但是,无论是艺术家也好、一般人民也好,在艺术中、文学中得来的快乐,也仍是暂时的。人的生活,究竟不能终日从文艺中得到完全解决。静观自得的境界,虽然并不是自己欺骗自己,但人类所寄居的这个世界,却不能让我们长久静观自得。人类只能把文艺境界,在闲暇的时候,看做理想的境界,暂时寄哀思。

我们很多人都希望能如陶渊明的晚期生活,但是,实际却很难做到。即使做到,也未必全合理想。所以,人在苦海中回首的时候,每每只能暂时以陶诗慰藉愁肠,暂时得沉醉。文艺能起这种作用,当然也是了不起的作用。否则,只看见电器化办公室,只见电器化的家庭布置,以及匆来匆往的客人,也只不过使人的生活变为电器化而已……

人本是能懂得自然的,也因而懂得真正的这个世界的。有的人,本身就是自然,无往而不与自然相适,天才与一般平民就是如此,就能如此,他们是快乐的人,幸运的人;一般人,本身如果已经与“自然”相离了,借用时髦名词,已经异化了,但若能努力追寻,不惜粉身碎骨“以求理想”还是能返于“自然”的,与天才平民仍无不同。就像基督教《圣经》上说的“浪子回头”,比原来的弟兄更加可贵可爱。

可惜,我们人类的力量,有时太微弱了,我们多数都不能在健康时期、青壮年时期,充分认识到这点,只有临到要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太可爱,魔鬼太可怕。本都是天真自然的人,投入这个世界,互相间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那些在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甚至社会之中、朋友之中,大谈斗争、冲突的人,往往都是不合自然的要求的人。现在世界各民族各国家都可以互相交往了,铁一般事实在面前,所有各国人民,每遇到外国客人,都是热诚对待的……这也无怪马克思晚年写的《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致倍倍尔的信《论哥达纲领》,主张革命的结果,最终将是使国家逐渐消失力量,以至于无。

……

我们毕竟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许多宗教创始人,总是要想用“不朽”来慰藉我们,让我们减轻对于此事的担忧,然而,毕竟这也是徒劳。我们还不如多多想想这个世界的可爱,这也是自然赐给我们的最大的幸福。我们不必如宗教家、哲学家们用“有限”(我)与无限(宇宙)的结合或“天人合一”来做玄想,但尽可以如文艺家们用再造自然的心情,来对待我们心中的“这个世界”,这也可能洗尽我们一生的酸甜苦辣了。

(选自周辅成《问道者:周辅成文存》,赵越胜编选,中信出版社2012年5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17年07月05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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