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俄裔美籍作家,《洛丽塔》的作者。以小说创作见知于世。在昆虫学、象棋等领域亦有贡献。
与《俄罗斯文学讲稿》《〈堂吉诃德〉讲稿》一样,《文学讲稿》也是作者著名的文学作品文本解读。感谢因缘际会和作者的兴致,让我们读到如此可爱的讲稿。纳博科夫以令人惊讶的深入和令人惊喜的浅出,带给我们关于读和写的洞见。
选文原题《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这里选的是关于读者的部分。原文略长,超过了版面的千八百字之限;实不舍删减也。(任余)
我的计划是找几部欧洲名家作品来进行研究。做的时候想本着一种爱慕的心情,细细把玩,反复品味。因此,“怎样做一个好读者”或“善待作家”这类标题或可作为这些针对不同作家的不同讨论的副题。早在一百年前,福楼拜就在给他情妇的一封信里说过这样的话:“谁要能熟读五六本书,就可成为大学问家了。”
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应当注意和欣赏细节。如果书里明朗的细节都一一品味理解了之后再做出某种朦胧暗淡的概括倒也无可非议。但是,谁要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思想来看书,那么第一步就走错了,而且只能越走越偏,再也无法看懂这部书了。拿《包法利夫人》来说吧。如果翻开小说只想到这是一部“谴责资产阶级”的作品,那就太扫兴,也太对不起作者了。我们应当时刻记住,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独创一个新天地的,所以我们读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研究这个新天地,研究得越周密越好。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件同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崭新的东西来对待。我们只有仔细了解了这个新天地之后,才能来研究它跟其他世界以及其他知识领域之间的联系。
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材料当然是很真实的(只要现实还存在),但却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认的整体,而是一摊杂乱无章的东西。作家对这摊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霎时只见整个世界在开始发光,熔化,又重新组合,不仅仅是外表,就连每一粒原子都经过了重新组合。作家是第一个为这个奇妙的天地绘制地图的人,其间的一草一木都得由他定名……在那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援的是艺术大师,只是他登上山顶,当风而立。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两人自然而然拥抱起来了。如果这本书永垂不朽,他们就永不分离。
……
我这里所指的“读者”是一种泛泛的说法。奇怪的是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一个优秀读者,一个成熟的读者,一个思路活泼、追求新意的读者只能是一个“反复读者”。听我说是怎么回事。我们第一次读一本书的时候,两只眼左右移动,一行接一行,一页接一页,又复杂又费劲,还要跟着小说情节转,出入于不同的时间空间——这一切使我们同艺术欣赏不无隔阂。但是,我们在看一幅画的时候,并不需要按照特别方式来移动眼光,即使这幅画像一本书一样有深度、有发展也不必这样。我们第一次接触到一幅画的时候,时间的因素并不介入。可看书就必须要有时间去熟悉书里的内容,没有一种生理器官(像看画时用眼睛)可以让我们先把全书一览无余,然后来细细品味其间的细节。但是,等我们看书看到两遍、三遍、四遍时情况就跟看画差不多了。不过,总也不要把视觉这一自然进化而来的怪异的杰作跟思想这个更为怪异的东西混为一谈。一本书,无论什么书,虚构作品也罢,科学作品也罢(这两类书的界限也并不如人们一般想的那么清楚),无一不是先打动读者的心。所以,心灵,脑筋,敏感的脊椎骨,这些才是看书时候真正用得着的东西。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来研究一下这样一个问题:闷闷不乐的人看一本轻松愉快的书,他的心理活动会怎么样?首先,他的闷气消了,然后好歹便踏进了这本书的精神世界。但是,要开始看一本书,尤其在年轻人倘若又听到他们私下认为太保守、太正统的人称赞过这本书,往往下不了这个决心。不过,决心既下,随后的收获也是丰富多彩的。文学巨匠当初运用想象写出了一本书,后来读这本书的人也要善于运用想象去体会他的书才是。
但是,读者的想象各不相同,至少有两种。读书的时候哪一种合适?一种属于比较低的层次:只从书里寻找个人情感上的寄托(在这类寄情读书法名下还可以分列许多细目),这种读者常常为书中某一个情节所深深打动是因为它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也有人特别钟爱某一本书,只因为其中提到某国某地、某处风景、某种生活方式,使他顿兴恋旧之情。还有一些读者就更糟了,只顾把自己比作书里某一个人物。这些不同种类的等而下之的想象,当然决不是我所期望于读者的。
那么,一个人读书,究竟应该怎样读才合适呢?要有不掺杂个人感情的想象力和艺术审美趣味。我以为,需要在读者作者双方心灵之间形成一种艺术上的和谐平衡关系。我们要学得超脱一些,并以此为乐才好,同时又要善于享受——尽情享受,无妨声泪俱下,感情激越地享受伟大作品的真谛所在。当然这种事情要做到非常客观是不可能的,因为真有价值的东西无不带有若干主观成分……这儿我要说的是:读者应该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在哪一处得收拾起他的想象,这需要他弄清楚作者笔下是一种什么样的天地。我们必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必须设想小说人物的起居、衣着、举止。《曼斯菲尔德庄园》里范妮·普赖斯的眼珠是什么颜色,她那间阴冷的小屋子是怎么布置的,都不是小事。
气质人人不同,但是我可以马上告诉你:读书人的最佳气质在于既富艺术味,又重科学性。单凭艺术家的一片赤诚,往往会对一部作品偏于主观,唯有用冷静的科学态度来冲淡一下直感的热情。不过如果一个读者既无艺术家的热情,又无科学家的韧性,那么他是很难欣赏什么伟大的文学作品的。
(选自纳博科夫《文学讲稿》,范伟丽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4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17年06月28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