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说:“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每次像风一样从父亲身边“刮”过,我脚步很轻,心却很沉,里面满是父亲为我飘落的那些沙。
那天,我刚进门,父亲就兴冲冲地过来向我报告:“看,朱顶红!”那神情就像一个得了满分的孩子期待着老师的表扬。我匆匆扫了一眼那素朴的小花,准确地说只能算草——一个简陋的小瓦盆,韭菜叶似的叶片不规矩地伸展着。有什么可兴奋的呢?
“我记得你喜欢花儿啊。”父亲的眼神暗淡了。
小时候,住在农村宽大的房子里,还有一个大大的院落。窗台上是父亲精心培养的盆栽,架子上开黄花的是丝瓜,院子里成片的是蜀葵。虽然都是蜀葵,但有多种颜色,黄的、红的、白的、粉的,应有尽有;又有多个品种,单瓣的、复瓣的,足以让我的童年五彩缤纷。我最喜欢掐一朵玫红色复瓣的蜀葵簪在鬓边,美美地照镜子,飘飘然地到人堆里炫耀,看小伙伴们嫉妒得眼里冒火。父亲看我掐花,一点儿也不心疼,总是呵呵笑着,说“好看”。不知道是夸他的花,还是夸他的女儿,谁让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呢!
母亲去世那年,院子西南角那棵分杈的枣树也长得特别奇怪。一枝干巴巴的一芽不发,另一枝却葱茏地昭示着生命的存在。院子里的花无人侍弄,东倒西歪,一片残败的景象,颓废的样子就像只知道蹲在枣树下发呆的父亲。
给母亲看病欠了不少债,父亲微薄的工资入不敷出,他便把我托付给外婆,只身一人去哈尔滨打工。每次父亲给家里寄钱来信,都说吃得好、住得好,还说只是有些想我,并特别提到自己又侍弄了一片花。有一次通电话,我问他冷不冷,他说哈尔滨的雪下得可真厚,一次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厂房里水管冻裂了,便举着手电蹚着水,用管钳修了一个多小时才修好,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他说着说着笑了,我听着听着却忍不住哭了。水管冻裂了,那人呢?父亲在家时就怕冷,一到冬天腿就难受,哈尔滨天寒地冻,雪深数尺,父亲是怎么熬过这长冬的呢?
花开花又谢,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可父亲从哈尔滨回来后却坚持一个人过。他说,孩子是人生中刮来的一阵风,自己老了,不能给孩子添麻烦。
父亲血压高,颈椎病也严重,现在腿疾也加重了,我连劝带威胁,他才答应来城里跟我一起住。然而,总是一副惴惴的样子,忙着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收拾碗筷。我说:“爸,你该享享福了,我来做就好了。”谁知他一脸惊惶,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也只好由着他忙活。
唉,父亲这一辈子!
又过了几日,我刚进门,父亲就小心翼翼地跟过来,说:“看,花开了。”
果然,在那碧绿的叶片顶端,开出两朵硕大的朱顶红花,像两个小喇叭,颜色内黄外红,很是漂亮。怪不得父亲每天又是松土,又是施肥,天天翘盼,视若珍宝。
人生,总有许多沟坎需要跨越,把梦想放在心底,岁月就会由碧绿长成金黄。原来,父亲就是这样把朴素的日子过得充满希望,美丽而又芬芳。
我走到花前,嗅一嗅花香,伸手摘下一朵父亲的花,轻轻簪在鬓边。父亲呵呵地笑了,说:“好看!”
也许,我只是父亲人生中刮来的一阵风。但是,父亲真的是我心底的撒哈拉。
(作者单位系河北省泊头市第四中学)
《中国教师报》2017年12月06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