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七年，中秋。
牢房内琴声悲凉婉转，顿挫掩抑，正是著名的“胡笳十八拍”。操缦之人指法严谨，迟速有度，却比往常添了几分开阖跌宕，恍若马蹄滚滚南下，多了志士慷慨之声，而少了妇人怨慕之情。
曲毕，万籁无声。
琴师整了整衣冠，问道：“文山兄以为如何？”
被唤之人此时一身憔悴，衣衫空空，似是消瘦了不少，双目偶见光华闪过，却始终沉吟不语。
琴师道：“先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后有张巡许远固守睢阳而亡，方今文山兄负天下之望，这‘从容就义’四字，竟写得如此艰难吗？”正说着，烛光下的琴面隐约沾染了些许灰尘，琴师缓缓拂拭了几下，自顾自叹道：“罢罢罢，既如此，牢狱多闲，还请抽空为我赋上几首胡笳诗吧。”
对坐之人一半隐身于黑暗中，也不知是何表情。却十分肯定地应允了下来。
此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南宋丞相文天祥，而今却已成了阶下之囚。囚牢内环境恶劣，囚牢外则有无数人等着他持节殉国，以全大义，眼前的琴师不过是其中之一。文天祥曾绝食未死、服毒未死，他深知身为宋朝遗臣，只欠一死，但如何死得更有意义，他却有自己的想法。
弹琴者是世称汪水云的汪元量，擅琴能诗，亡国后游历各地，将故都遗迹可喜、可诧、可惊、可痛哭者以诗纪之，汇为《湖山类稿》，时人有诗史之目。文丞相也是懂琴之人，他的蕉雨琴有琴铭曰：“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天风海雨，如在目前。
匆匆一晤，汪水云已被看守催促着离开。寂静的囚牢中，文天祥脑海中浮现出“胡笳十八拍”的曲调：“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胡笳曲相传为蔡文姬自伤身世所作，江山破碎，谁又能逃离命运的嘲弄呢？
文天祥眼底瞬间浮现了许多场景——少时在庐陵学宫见所祀乡贤欧阳修、杨邦义、胡铨等人，谥皆为忠，心向往之；殿试时不避忌讳，一挥万言，针砭时弊，被理宗钦点为第一；治瑞州，遗爱在民，使民不忘；元兵渡江，直指临安，自己散尽家财筹措军费，组织三万义兵辗转抗敌；被俘北上，镇江脱险后，闻端宗被立，重整兵马收复赣州各县与吉州四县；兴国败退，虽然侥幸逃脱，但妻儿被俘……
再然后呢？厓山。
文天祥猛然想起厓山。若可以，他宁愿一切都是一场梦。去年，他在元军战船上，亲眼见证着僵持一月的海战，风雨交加，海雾弥漫；他眼看着南船式微，痛哭倒地，却只能在之后徒然写诗喟叹。他更记得七日后传来的消息——陆秀夫背负帝昺蹈海，诸臣民闻讯悲号，竟相继赴死，浮尸海上者十余万数。
他还活着，没有尊严地活着。不，他有尊严，哪怕面容憔悴、衣冠褴褛，他不降。他的不投降，将会是作为南宋丞相留给故国的最后一丝光辉，让人永远记住：宋朝，不降！
往事种种，随胡笳声渐渐淡去。文天祥记着自己的承诺，集杜诗成胡笳曲十八首赠给汪水云。其一云：“风尘澒洞昏王室，天地惨惨无颜色。而今西北自反胡，西望千山万山赤。叹息人间万事非，被驱不异犬与鸡。不知明月为谁好，来岁如今归未归。”
至元十九年冬，刑场。
一个孤傲的身影，向南再拜，说道：“臣报国至此矣。”
文天祥就义，终年四十七岁。
《中国教师报》2017年06月28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