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走进沈园。
夕阳在园中投下斑驳的影子,檐牙于树梢间若隐若现,暮色让眼前的一切愈添迷离之感。荷池静默,亭阁孤耸,断云悲歌无人晓,孤鹤哀鸣倩谁听。微风摇曳着风铃中那些缀满爱意的叹息,廊下的灯光将昏黄的暖意铺开,摇摇晃晃,直通南宋。
顺着这道光穿越千年的时空,哪怕只能做一回看客,听一曲绝响,寻一脉清香,也是好的。
提到沈园,自然联想到陆游这个名字,总会由衷生出无限敬意。“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他没有被那个破碎的时代所毁灭,反而在明灭惨淡的光影中刻下一笔光辉的印记。陆游的才华撑起南宋半壁诗坛,他的情怀同样可以照亮黑暗中的万里江山。一个诗人,一个战士——我只想用众人熟知的两首诗词来定格陆游的双重角色: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拨开陆游铿锵悲慨的爱国情怀,还会看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柔软。在沈园,他不是官员,不是军人,甚至也不是诗人,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为情所困所伤所苦的男人。
那是一个叫唐婉的女子,陆游的妻子,曾经的妻子。
不必花太多笔墨重提那个家喻户晓的爱情传说,也不必去考证唐婉究竟是不是陆游的表妹以及唐婉被休的真实原因,甚至不必去关心沈园壁上那两首词是否是陆游的真迹——情路上的那份千古共鸣,才是最能触及心底的部分。
站在那一面斑驳的墙壁前,抚摸着并肩而立的两首《钗头凤》,仿佛看见这对昔日伉俪正从沈园的暮色中走来。一个玉树临风、阳刚威武,一个亭亭袅娜、欲语还休,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充满深情,继而是无奈,最终变成忧伤。眼前的红酥手、黄縢酒,既是对重逢的告慰,也是对往日的祭奠。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面对心中最爱的女子,没有人看见他的眼泪,却是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忧伤。
脚下投来的灯光将墙壁的字镀上一层金色光晕,冰凉中仿佛多了一丝温暖。越过千年的光阴,这两声长叹依然那么清晰,那么沉重,撞疼了每个人的心坎。
当年的唐婉呢?她也会心痛吗?见词如梦,思之成殇,病中的唐婉还有笔墨可以话凄凉,还有笔墨可以告诉陆游:她依然爱他。
命运就这样阴差阳错,造化就这样肆意弄人,死亡就这样突如其来。一次相遇扰乱了悲戚,一阕词章湮没了卿卿性命。词壁的对面就是孤鹤轩,几步之遥,两两相望。一边是报国无门,一边是情路两断。至此,终于能够体会到晚年的陆游为何以孤鹤自喻了。沈园,从此成了陆游心底挥不去的痛。几十年的风雨生涯,反而愈见深沉。
63岁,面对菊枕,触物伤怀,他写下“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67岁,重游沈园,触景生情,他写下“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75岁,重游沈园,祭奠唐婉逝世40年,他写下“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81岁,梦游沈园,醒来感慨系之,他写下“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再忆唐婉,他写下“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84岁,不顾年迈体弱,再游沈园,他写下“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85岁,陆游辞世,带着对祖国和爱人的眷恋。只是,前者说得出,后者说不出。
……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人世间的情感就是这么似曾相识,让我们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政治之外,记住这个同样拥有绕指柔情的男人。
沈园之夜,无风,却突然热闹起来。眼前身姿曼妙,耳中琴瑟喧响,坐在露天戏台对面,看台上深情演绎的昔日场景。隔着一道水,隔着许多个世纪,却是那么熨帖地入眼、入耳、入心。尽管演出的后半部分插入了焦仲卿与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故事,实在有些喧宾夺主,可还是愿意为之辩护——也许,这就是今古一脉相承的爱情力量吧。
幽梦匆匆。沈园,早已不是两个人的沈园。
(作者单位系安徽省淮南市第一中学)
《中国教师报》2017年12月13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