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本文是关于北塔《情痴诗僧吴宓传》一书的读书笔记,原载《读书》杂志2000年第7期;原题《“我是吴宓教授”》。
“民国学者”,是人们乐道的话题。近年来,在阅读中,我们走近一个又一个个性鲜明的民国学者,为那个时代文化星空的灿烂而感叹。吴宓先生(1894—1978)在民国学者中,尤具个性;因其成就,向谓“国学大师”。而论其著述之影响,首屈一指者,当属二十册《吴宓日记》。
这篇笔记提供了一种走近历史人物的方式;其好,在视角,在笔调,在态度。
江弱水,1963年生于安徽,现任职浙江大学;近著《诗的八堂课》,颇获好评。(任余)
君子不因人热,然而做了一辈子君子的吴宓,这些年来还是因人而热了。80年代起来了钱锺书热,从此大家知道,这位“人中之龙”的老师中,有一位叫吴宓。仿佛这还不够,到了90年代,陈寅恪又热了起来,于是大家又发现,这位“人中之龙”的朋友中,最好的一位也是吴宓。20世纪中国学术界分量最重的两位大师,一为其至交,一为其爱徒,那么,吴宓本身的分量也自不待言。
但是,学人的朋友或老师不一定就是学人。“泾阳吴宓君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君既精通西洋文学得其神髓而国学复涵养甚深近主撰学衡杂志以提倡实学为任时论崇之”,1922年鲁迅写《一是之学说》,一气引出报端的作者介绍,而故意“不用所谓新式标点”,显然对吴宓的“学兼中西”老大不买账。那年鲁迅对“自命的国学家”正烦着,《学衡》被他“估”了一“估”,被“估”的文章虽没有吴宓的,可这位“主撰”的国学涵养,在鲁迅的心目中想必也还“差得远”。其实,吴宓于西学也未必能自名一“家”。他既不理解T.S.艾略特,也不太喜欢莎士比亚,连自己的一套莎剧全集,都削价处理给了孙大雨。所以在成都时,有人发现这位名牌教授的屋子里居然没有书。因此,《吴宓传》的作者北塔说,他读书“不敏于思考,但勤于思考”,兴趣多在哲学、伦理学方面,“大概是喜欢哪一篇就读哪一篇,读到哪一篇就喜欢哪一篇”。钱锺书《谈艺录》讲得很清楚,这种韩愈式“所志惟在意义”的读书法,不是学人的读法。在他眼里,吴宓靠得住是一个讲义理不能考据的“辞章之家”,弄一点舍名数而求意义的“诗人之学”。就连吴宓最得意的《红楼梦》研究,也未必能使他厕身于“红学家”的行列。
退一步说,吴宓是一个诗人。然而即便是他的诗,在陈寅恪和钱锺书看来也应属平平。当然,他们一个是陈散原的公子,一个是陈石遗的“世兄”,手眼俱高,所以对吴宓的诗只作有保留的揄扬。前者会因为吴宓的某首诗整体的可取而原谅了其局部的不足:这几句不大切题,那几句宜词不宜诗;后者呢,也会因为吴宓全部诗局部的可取而原谅了其整体的不足:“吴宓的诗集中确实点缀着一些成功的诗句”,“这句诗足以补偿吴宓先生在诗歌创作上所犯的任何错误”。陈、钱二氏都走宋诗的路数,爱向丛籍中勾新摘异以资诗料,不像吴宓,虽也说过“非记诵精详,博学多闻,则其诗必空疏而乏材料”,但更主张:“苟舍社会,去生涯而诗,则无论如何之雕琢刻饰,搜奇书,用僻典,皆不得谓之为诗。”但诗学取径的不同,并不影响陈、钱二氏对诗人吴宓的整体评估。
吴宓并不“去生涯而诗”,钱锺书也说“吴宓是位自传体作家,喜欢不惜笔墨,吐尽肝肠”。用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他属于“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吴宓一生的爱情遭际,可歌可泣,亦复可笑,他的痴情竟成了广为流传的笑柄,全因为他的“主观”和“阅世浅”所致。明于礼义而能够坐怀不乱,陋于知人心而不能抱得美人归,所以他只有羡慕徐志摩的份。更有损他形象的,不是他的痴情,而是他的花心。他会在好几个女人间举棋不定,就像他在好几所大学的聘书间拿不准何去何从一样,患得患失终于不免于失,感情掺杂了太多利益的考量。这样一来,作为一个情人,他又要大打折扣了。
学人,诗人,情人,怎么来描画吴宓其实都不到位。那么,他的历史定位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位老师,一位教龄四十、弟子三千的成功的教授。从“五四”后的东南大学,到“文革”前的西南师院,数也数不清的讲堂上,正如温源宁所说的,吴宓“上课像划船的奴隶那样卖劲”,划过了动荡不已的时代,也划过了他的一生。“他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到教堂,在黑板上写参考书,一写就是一黑板,详细列出书名、著者、出版社、出版年代等。写的过程中,他时不时习惯性地看看手心。学生赵世开怀疑他手心里藏着小卡片。有一天,赵走到吴宓的背后偷看,发现他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他愣是凭着记忆,写了一黑板又一黑板!”上过这样的课的,谁会不记得这位敬爱的老师?台上台下都出名,对学生的要求出名地严格,与学生的关系又出名地随便。唯其随便,所以可爱;唯其严格,所以可敬。
这就是吴宓的分量,一位培养了上百名教授的教授的分量。哪怕在“政治课先新知足,工农身贵老师轻”的晚年,时代的天平已经失“衡”,历史的天平分明也不肯低“估”。不必去争执什么新文化旧文化了,这就是文化本身,是恒久的文化之传承。他的学,他的诗,他的情,原来都在这里。我们可以效钱锺书的口吻说一句:它足以补偿吴宓先生在其生涯中所犯的任何错误。他弥留之际喊道:“我是吴宓教授,给我水喝!”“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真的,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吴宓教授。
(选自江弱水《湖上吹水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11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17年09月27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