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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章 说

发布时间:2017.08.30
中国教师报

    随看随想

    选文原是止庵先生早期文集《樗下随笔》的后记,写于1994年;题目为编者所拟。该后记借周作人散文其作其论以阐明自己的文章观:非正统;重要的是思想;辞达而已矣;老、淡、拙、疏。在时下阅读和写作的景象中,如此持见,止庵先生是一个“异数”。

    止庵是一个“专职”的读书人,著述也都关乎书和读书。约30年里,作者著有随笔集20余种:《俯仰集》《六丑笔记》《沽酌集》《向隅集》《罔两集》《拾稗者》《相忘书》等等。是读书人尊敬和信任的朋友和导师。读书这件事,您要是有兴趣,那么,读止庵应该是自然的和必然的,也是当然的。

    止庵,原名王进文,1959年生于北京。(任余)

我有志于文整整二十年了,关注散文随笔其实并不很久。《三字经》云:“苏老泉,二十七。”说的是学犹未晚,但多少也给求学定了一个时限,在我则比这还晚点儿呢。此真可谓少壮不努力了,不过也许却是正好,过了抒情的年龄再事文章,有如孔子之沐浴而朝也。那年我从大量读周作人入手,寻流讨源,旁及左右,乃至于海外,由此大致得见整个现代散文的脉络。倒也不是说要把自己局限于某一家,两年前编《周作人晚期散文选》,在编后记中写过一段话云:

“从文学史上看,周作人散文大概主要是作为对从唐宋八大家到清朝桐城派这一路正统文学的反动而出现的。直截了当地说,韩柳之辈怎么写,他就不怎么写;他别从先秦、南北朝、晚明的散文,英国近代的小品文和日本的随笔受到启发。”

这里最重要的还是非正统这个意思;可以自信地讲,我读文章乃是走了一条正路。中国文章向来是非正统的写得好,就文章本身讲即是如此,更重要的是那些正统文章说是载道其实往往是不讲理,中了这个毒就坏了,而且难以从中脱身。不妨举一个例:周濂溪那篇《爱莲说》总是家喻户晓了罢,里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两句大概算是所谓警句,其实我们想想看,凡生在水中的植物如菱、慈姑、睡莲、水葫芦等开花哪个不是“出淤泥而不染”,干吗非拿来说荷花,至于“濯清涟而不妖”就更玄虚了。说来这乃是事先领了个观念强加给这荷花的,但除了这两句,此文于荷花亦未告诉我们什么别的。这类文章后来就太多了。我们再从《知堂乙酉文编·风的话》里抄一节看:

“古诗有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这萧萧的声音我却是欢喜,在北京所听的风声中要算是最好的。在前院的绿门外边,西边种了一棵柏树,东边种了一棵白杨,或者严格的说是青杨,如今十足过了廿五个年头,柏树才只拱把,白杨却已长得合抱了。前者是常青树,冬天看了也好看,后者每年落叶,到得春季长出成千万的碧绿大叶,整天的在摇动着,书本上说他无风自摇,其实也有微风,不过别的树叶子尚未吹动,白杨柄特别细,所以就颤动起来了。戊寅以前老友饼斋常来寒斋夜谈,听见墙外瑟瑟之声,辄惊问曰,下雨了罢,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为白杨所骗了。戊寅春初饼斋下世,以后不复有深夜谈天的事,但白杨的风声还是照旧可听,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很好看。”

这里所反映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却是那么实实在在,人情阅历又尽在其中,相比之下,“出淤泥而不染”云云则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也。文章一不实在,便没得根,这就叫作:“七宝楼台,眩人耳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但也不是说我们就一味玩性情而轻视思想,其实正相反。一九三二年钱锺书在《新月》第四卷第四期发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文,是对周作人同名著作的评论,其中有一节云:

“周先生提出了许多文学上的流星,但有一座小星似乎没有能‘swim into his ken’;这个人便是张大复。记得钱牧斋《初学集》里有为他作的状或碑铭。他的《梅花草堂集》我认为可与张宗子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荣誉,虽然他们的风味是完全不相同的。此人外间称道的很少,所以胆敢为他标榜一下。”

过了三年多,周作人作《〈梅花草堂笔谈〉等》提及此事:

“我赞成《笔谈》的翻印,但是这与公安竟陵的不同,只因为是难得罢了,他的文学思想还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气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欢的,如王稚登吴从先张心来王丹麓辈,盖因其为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见地,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欢,与傅青主金圣叹等视。若张大复殆只可奉屈坐于王稚登之次,我在数年前偶谈《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有批评家赐教谓应列入张君,不佞亦前见《笔谈》残本,凭二十年前的记忆不敢以为是,今复阅全书亦仍如此想。”

所以更重要的还是思想。风雅或文学与思想,周氏尝比之于瓜子和粮食,盖瓜子虽好却不可以当饭吃也。或许此类说法乃至我的引述均不免要被讥为老派,但是我写文章总是心里有意思要讲出来,若那种今人所谓“状态散文”我是不愿意多写的。

也还可以在这里略说一下我对于文章的理想。文章自有高下之分,心中有意思还要完整准确地表达在纸上,孔子说是“辞达而已矣”,这便是技巧之所在了……理想的文章大概可用“老”“淡”“拙”“疏”这么几个字来概括。老是成熟洞达,沧桑,汰尽青春气;淡是发乎情止乎无情,含蓄,有意味,不夸饰浮躁,不咄咄逼人;拙是天然朴讷,大智若愚,有安排但不露痕迹;疏是写得丰腴,舒展绵延,会用闲笔、会“断”——不要起承转合。

(选自止庵《心自闲堂文录:序跋合编》,海天出版社2017年7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17年08月30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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