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伟 湖北省黄冈市英山实验中学高级教师,黄冈名师、大别山区种子教师。从事中学英语教育教学32年。明言快语,自在坦诚;有一颗很热的心、一对很冷的眼、一双很勤的手、两条很忙的腿和一种很自由的心情。致力于做教育思想的摆渡者,著有《用文字捂暖教育生活》一书。
爱读,爱写,爱教
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的成长岁月不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但在一个并不美好的年代,出现了许多美好的夜晚。
严寒的冬天是乡村的一段空白,乡民们到湾子里阔绰的人家听说书艺人“说书”。故事的内容大多是出将入相、才子佳人、侠士剑客之类,许是说书人伶牙俐齿、能说善唱,我总是与故事中的主人翁同喜同悲,夜不能寐。
我记忆中还经常出现打谷场上的银幕。一块白色的四周镶着浅黑边的银幕,灯光已经提前打在上面,使乡村寂寞漆黑的夜生活出现了一个明亮欢快的窗口。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的生活也像沙漠一样缺少绿色。说书艺人的贫嘴,打谷场上的银幕,对于我好像是天堂的一扇窗,一个原本无所事事的夜晚便彻底充实了。
真正的书当然是进学堂后所读的书,有人说这种书是一把万能钥匙,什么样的幸福之门都能打开。中学毕业前夕,大多数孩子憧憬着回家如何致富,而我则心有不甘,特别渴望儿时电影里所展现给我们的生活场景。在人生的拐角处,来自武汉的知青老师找我谈话,鼓励我把书读下去,避免日后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天。遗憾的是约莫一年后,他去了美国。即便自此再无往来,但在我记忆的锦盒里,始终珍藏着他的情、他的恩,我萌发了做一个像他一样的教师的想法。
除了分数排名,我的高中生活回味不永,及至师院毕业,我的生活古井无波,平淡闲适。大学毕业前夕,我到学校图书馆还书,经典阅览室的老师抽空跟我聊了十几分钟,她叮嘱我把爱读书的习惯保持下去,一粒种子总有一块合适的地儿。
分工后与一位名师同事搭班,饭前饭后、白天黑夜常在一起神侃,说得准确一点,主要是听他侃。他的阅读面非常广,且有超常的记忆力,许多时候令我想起了唐代的“两脚书橱”李善和当代的钱钟书。他好读书又不尽信书,常有文字见之于报刊。得益于他的影响,读书而能思考,思考而能动笔,我就是从那时起步的。
工作的第三年,我正在办公室折腾,有同事进门递给我一封信,说:“《中小学外语教学》寄来的,快看看吧,是不是你久盼的?”那是主编易代钊的信,字迹有些潦草,但信封上的红字很醒目。打开看信,我坐在床上,垂着双腿,泪如雨下。他认可我的作品,并赞美我的才华“在闪闪发光”。
由于稿件常常散见于报刊,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就越来越高了,目的就是一个:不能只教别人种田而荒了自己的地。我开始追求简约深刻、教略学丰的课堂。
有思,有获,有困
无论是作为课外爱好的“写”,还是课内的“讲”,我较好地实现了“三年成才、五年成为骨干、七年挑大梁”的自我规划,肯定与赞扬的声音从四面传来。对于写,无论是赓续文脉还是淬炼新知,我很快学会了听取别人的意见,学会了必须的格式和注意修饰与回避的“潜规则”。不管是“削足适履”还是训练有素,总之我成为一个“作家”,交出可以“用”的有光彩的稿子。
对于“教”,我回顾初衷,惘然若失。一种要完成一件什么“成品”的使命似乎绑架了我。“天大地大不如高考大”,使我的“教”变得平庸。这正如《红楼梦》里的晴雯,如果失去了个性,她可以活下来,却变成了袭人,自我没有了。因为学校领导需要“人间奇迹”发生,需要我成为一个能出分数的好教师。
我感到教育是那么高深莫测,令我迷茫而敬畏。就这样,我“激情燃烧”20余年,从抓毕业班到抓起始年级,从盯死盯牢质量到抓升学抓出血来,从“周六保证不休息”到“周日休息不保证”,再到“如果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总感觉,抓质量的人似乎都绿着瘆人的眼睛,一双眼睛死盯着学生——绿着眼或者不准确,红了眼的可能性更大,既像逼急了的兔子,又像输不起的赌徒。
20年后,我成了“精”,觅得高分“妖”刀,深谙教材的取舍,对哪些是高频词、哪些是热点,可谓火眼金睛。教程大容量、快节奏,授课直击考点,一些辅助知识如果有人听课就会应景地教一教。
进入新世纪后,“校园劲吹安全风”,学生原本狭小的活动空间被挤压得几近没有。教师似乎变得更简单,就是“成人之美”,让自己的学生考出高分,无论你通过何种手段让孩子的分数上去了,你就是让“领导放心、家长满意、同行羡慕”的好教师,校园里太多伪实验伪课题,太多的投机者,让我有些迷茫、失望。
培养人的精神长相
在互联网的语境下,我们的一切骤然变得快起来。
诚然,教育是慢的事业。以慢御快,细心捕捉每一个生命的细节,使教育的节奏愈发细腻。我们的语速要慢,不能遗漏一行青涩的诗;我们的眼神要慢,不能错过一道疑惑的目光;我们的脚步要慢,好让每一颗渴望倾诉的心慢慢地靠近。只有驻足停下,我们才能见闻天地的大象与大音,宇宙的密语和神韵。
迷茫失落中我似乎开了窍,我的课堂渐渐地慢了下来,每次上课前我都会收拾心灵,清洗灵魂,教程尽可能清晰明了,语言力争风趣幽默。大多数教师弃之如敝屣的文化背景、经典美语俗语等边角知识我都会一一道来,这些“实在内容”尽管考试不考,但对孩子的滋养是无形的。午间整栋教学楼静悄悄,我们班学生笑得肆无忌惮。领导多次约谈,可我就是“我行我素,不可救药”,最后只好默许,因为他们知道我可能“愿为稚子,怒发冲冠”。
现实中的教育往往就是让孩子上好中学——好大学——找好工作。其实,“人才论”并不错,但是过于功利。教育就是培育人的精神长相,教育的目的应从“人才”到“人生”。家长和教师的使命就是让孩子逐步对自己的精神长相负责任,去掉可能沾染的各种污秽,培育人身上的精神“种子”,让人可以自由呼吸,让人可以扬眉吐气。
近几年,每到6月底,黄冈师范学院都召唤我回家,给即将毕业的学弟学妹们作演讲,让我酸楚的是,不同的主持人竟然有同样的看法:我的一些做法有些不合时宜,离经叛道甚至还有些许胆大妄为,堪为教师中的“叛徒”。可究竟是我背叛了教育,还是时下的教育背叛了教育规律和常识呢?
做“探照灯”式的教师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经历异步教学、任务型阅读、高效课堂之后,一本本教育论著呈现在我面前,接受一次次新理念的洗礼,我越是寻觅越感困惑,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我感觉我的教程有些邯郸学步,错乱失控。我反省、诘问,我得停下已经乱拍的脚步,细细思虑。
“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我必须夯实自己的“底座”,教师一旦停止学习,结束“自我更新”的状态,就会迅速成为“风雨中的雕像”,课堂也将味如嚼蜡。说到底,教育的名字就叫“经验”。教育的经验来自善良的心、鲜活的生活和对教育经典深刻的理解。
经典之书可以打下精神的底子,我们在“不厌百回读”中获得一次又一次的发现与升华。“深智一物,众隐皆变”,通过广泛涉猎教育经典,我的教育教学不再“唯分数”,而是对教育规律的尊重和遵循,是对教育良知、教育底线的坚持和守护,我开始力争做一个行走在理想教育边缘的老师,真正让孩子们“得法于课内,收益于课外”。
说来惭愧,我以前很喜欢现当代文学,对儿童文学很少接触,读得也很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一本叫《青铜葵花》的书,作者曹文轩。它给我开启了一扇门。那天晚自习,孩子们在下面写作业,我拿着《青铜葵花》在讲台上看,当看到青铜为了让葵花照一张相,大冬天把脚下的芦花鞋脱下来卖掉时,不由自主,我的眼泪稀里哗啦就流了下来。直到两个女生拿着纸巾轻声问我“老师,你怎么了”时,我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态了,抬头一看,所有学生都呆呆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老师到底怎么了。那一刻,我就决定要让他们也读读这本书。
后来,我们班的每个孩子都有这本书,都读过这本书,据我了解,几乎所有家长也都读了这本书。再后来,我们班召开了学校有史以来第一次有那么多家长参与的“同读一本书”的读书会。读书会空前成功,赚足了眼泪,也赚足了掌声。随之,毕飞宇的《推拿》《家事》《玉米》,王鼎钧的《文路》《讲理》《作文七巧》《作文十九问》等各类书籍,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在班上被争相传阅。这件事让我明白,我永远代替不了学生的阅读感受,一个真正的好老师,不仅要自己喜欢阅读,更要推动学生喜欢阅读,在学生心田播下终身学习的种子。近20年来,我奖励给学生的书籍不少于1500本。说实话,我是一个完全“吃得住学生”的老师,对执教的学生来讲,我的话能“一言九鼎”,但这一切在悄悄地改变。
2012年底,我成为50位“黄冈名师”之一,2015年秋,我被遴选为“大别山种子教师”,作为普通教师算是“功德圆满”了。我想做一名“探照灯”式的教师,我改变不了别人,首先得改变自己。我的目光不再盯着分数,开始构建“放手不撒手”的课堂,小到微观的课堂细节,大到宏观的精神旨归,让自己的课堂缜密而充满激情。上课从“围着考点转”到“有利于孩子终身发展”,遇到棘手的“刺儿头”让自己思想多飞一会儿,班上学生每学年最少家访一次。我带着孩子们品读美文,随兴说古诗,无限诗文弥漫读报时光,看到孩子们捧着书刊不出声,嘴皮子却微微地一张一翕,像一条小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我特别享受孩子们如蚕吃桑叶的翻书声和雨打荷叶的争鸣声。
我平心静气地侧耳倾听人们说我“书生意气、才华太露”,内心里则抱定读书君子那点个性、那点棱角、那点风骨。自得其乐地去做我的道德文章,陶醉在“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世界里,唱一支“爱岗敬业、教书育人”古老而现代的“官谣”;唱一支以“寡欲纯朴、知足博爱”亘古不变的田园牧歌。
《中国教师报》2017年08月23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