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书的早年生活
关于读书,我不敢说太多。某种意义上讲,我没有读过多少书,我的早年生活里没有书。
我出生在一个平常的工人家庭,父亲是文革后期的知青,返城后进了工厂,母亲是一位裁缝。儿时唯一一点关于文化的记忆,是幼儿园里听过《黑猫警长》的卡带故事,之后父亲给我在县城的新华书店买过一盒《黑猫警长2》;还有一本《西游记》小人书,淡绿色封皮,一个下午时分,他给我认真读过,这可能是我生命里唯一一次父母给我读“书”的经历。之后我没有再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但那本书,我的确不止一次地摩挲过,里面孙悟空的画像倒记得真切。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夜里我耳朵疼,父亲为哄我入睡给我讲“武松打虎”。我清晰地记得那个黑漆漆的夜里,父亲躺在我身旁,带着略微深沉的语调讲“武松吆喝着,喝下十八碗酒;他出门后趁着冷风看到那块刮去树皮的告示,那块白,历历在目;景阳冈上的石板是冰冷,大虫来时威猛,它跳了三回;武松是个大英雄哪!”那个耳朵疼痛却温暖的深夜,我至今不能忘怀。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书籍给我的早年的幸福与温存,尽管于我又是那样偶然。
成年后,因为童年里没有阅读,我遗憾过。然而精神世界的贫瘠,却未让我失掉天性的自由与内在的精神。某种意义上,我感谢父母,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我得以在一片宽松、自由的环境里长大,没有束缚与强求,只有蓝天、稻田和亲人们欢欣的笑脸。
我入小学是上世纪90年代,其后5年的小学生活,在近乎疯狂的应试教育中,除了教材我没有接触过真正的书。进入初中后,也一门心思想考县中,高中阶段便是考大学。回眸而看,不忍直视,在上学却不在读书:那漫长的11年,于一个少年到青年的黄金时段,我从父母和老师那里,没有接受过一点要读书的想法。
也许正是基于此,在我真正接触书籍时,内在精神中对光的渴望让我开始前行。此外,也是因为认识了一些人,我才得以读了一些书。
第一抹光亮
18岁那年,我机缘巧合“服从志愿”被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大一我最喜欢的学科是哲学。印象里,大学开始我便没有在12点前睡过,盘旋在我脑海里比较重要的几个命题便是: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我应当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给自己取的第一个网名叫“德谟克利特”,后来改成了“赫拉克利特”,因为我认同他那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宇宙万物皆在永恒的变化之中。赫拉克利特认为宇宙的本源是“火”,当然,这里的“火”已是“变化”的象征,他认为变化是宇宙的真相,不变的是变化所遵循的“分寸”。
此后,我开始读《理想国》,其中的《斐多》,我是一读又读。之后,我将自己的网名改为“柏拉图·穗”(一直沿用至今)。其时,我已确信有一个纯粹永恒的、非物质的“理念”世界,理当超越于我们日常的凡俗生活之上,是一个更真实的存在。所谓哲学,就是爱智慧;所谓智慧,即是精神之自觉,即对自身存在有清晰的认识,对终极有确知的理解与领悟。
初涉哲学,它是我混沌精神世界的第一抹光亮,引领我年轻的生命开始有知觉地生活,思考,行走。书于我,成了有光的所在。
教育观念的形成
大学阶段,我学的最好的一门课是语文教学法,我的老师史成明教授,当年正在华东师大攻读博士,每次回来上课便跟我们分享他的学习见闻。因为老师的原因,我比较早地对教育理论产生了兴趣。印象里我最早读到的几本书有《日本授业研究》《静悄悄的革命》《透视课堂》。大学时代我就知道了建构主义理论,那个关于“鱼牛”的故事,让我第一次对学习方式有了深切的认识:知识是学习者自身主动建构起来的,而非被动地灌输;所有的学习,是基于主体经验下的确知,从这个意义上讲,学习本身是在建构一个学习的场域。记得就是那时,我在阅览室的读书笔记上写下:教师不是粉笔,不是红烛,不是一桶水……
《透视课堂》的作者古德和布罗菲以观察描述的方式呈现课堂观察,提出教学管理和学习力提升的策略与方法,写到此处,我的心潮都澎湃起来:刚入职时,它就是我的教育教学手册。我清楚地记得,译者是陶志琼教授。也是因为这本书,我成功地开始了班级管理,一直到今天,在班级管理、课堂管理上都得心应手。2006年,我完成了南京市第一期个人课题《构建“自动自发自觉”的班集体的个案研究》,从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管理者,如何建立学习共同体,确认以“存在”为愿景的班集体等方面作出了自己的探索。
或许正是由于一开始对学习、对教育、对课堂有基本正确的立场和观念,才使“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有了一种实践的可能。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与一届届学生的共同生活和对话中,学生的生命和我发生着奇妙的联结、互动与相互的开启。书,功不可没。
走进语文教学之门
学科专业类书籍,我接触最早的是由李杏保、顾黄初先生所著的《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黎锦熙先生首倡“言文一致”,提出“国语要旨”,从语文和心意两个方面指出能读、能听是“理解”,能说能写是“发表”,国语的学习是从语文形式入手而“扩充智识与经验”“启发想象与思想”“涵养感情与德性”。1915年的语文教育教学理论,即便在今天也近乎在重复而没有被超越。也是这本书,让我对上世纪30年代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阮真等学者关于国语课程教材教法的研究有了深入思考。
其后,2005年前后我读到了王荣生先生的《语文科课程论基础》,这本书全然没有当时业内传言的晦涩之感,倒是很亲切,很亲近。随后顺藤摸瓜,我通读了他与李海林先生一起编写的《语文教育研究大系》《语文课程与教学理论新探学理基础》以及后来的《语文教学内容重构》,我也因此知道了倪文锦先生,读了他与欧阳汝颖一起主编的《语文教育展望》,之后又认识并通读了韩雪屏老师、王尚文先生、潘新和教授的所有著作。
我感谢这些前辈、学者的探索与思考,让我在走上讲台之初就清晰地提出了“以言语走向善与真理”的教学主张;语文课程区别于其他课程,是通过“立言”以“立人”,人作为精神的存在,以“对话”实现交互——与自身生命,与他者,与世界。每一个个体生命因其出身、经历、内在本性的不同,其在交互过程中阅读、思考、行走、创造,以一己与他者、世界的共在而生发、创造出新的存在的可能性,让世界更加丰富而美好。
可能是缘于天性与其后种种际遇的幸运,我对教育、语文教学有着本然的热爱,也非常喜欢与学生在一起。这里,苏霍姆林斯基也是我必须要提到的人物,由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苏霍姆林斯基(五卷本)》中第三卷中的“我把心给了孩子们”一度成为我教育教学的座右铭;他的“教师的时间从哪里来”,时至今日我都铭记:教师的每一节课都要用终身的时间来准备。
生命的觉醒
如果说上述书籍的阅读与思考还有着学院式的封闭与技术层面的局囿,又因为自小读书不多而狭隘,乃至缺乏生命之于历史、世界的格局与沉重,那么,接下来我想说的人、经历与书籍,更深层次地引领了我内在生命意识的觉醒。
2008年前后,我知道了郭初阳。他的《愚公移山》《珍珠鸟》课例,颠覆了我对语文教学的理解,整个心都明亮了起来,这是智慧的课堂。
于是,他的《言说抵抗沉默》很快地进入我的视野,我才意识到,原来教师的使命不单单是学科本身,每一个个体生命都置于更为宏大的历史与世界之中,就像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TRUE MAN》),人唯有确知存在于一个真实的世界中,方能获得真正的独立与自由。
2011年,我结识了范美忠、梁卫星和吴蓓老师,因为他们,我的生命是在2011年真正觉醒的。
2011年初见范美忠时,他尚有锋芒,直言不讳地评点一些名师的课堂是“高控”的,而他主张“开放课堂”,认为课堂是师生在一起探索其所不知道的过程,而非高度的预设。10年来的读书经历,终于有一个人在现实层面向我展现了平等、自由的对话:教师不是先知先觉的权威,而是学生对话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倾听、质疑、对话才是课堂应有的方式,学习是唤醒内在生命的激情,学生和教师在课堂这一场域同时获得生命的发展。
过去读的书,《红楼梦》《非暴力沟通》《小说的艺术》,鲁迅、托尔斯泰,一一从现实意义上苏醒过来,何谓“尊重”“悲悯”“理解”“倾听”“无分别”“生命存在的样式”“众生平等”均被照亮了:没有基于学生心灵的唤醒与点燃,没有关注孩子精神的奠基与培育,没有形成作为人的独立思考的训练与养成,人“为存在”的正名恐难实现。
也是在2011年,梁卫星老师的《成人之美兮》由花城出版,这让尚属“幻想”世界里的我又窥见到现实层面深层的“丑陋”与“惨烈”,当梁卫星笔下的一个个人物——贾老师、海老师、邹老师、苏老师们,在叙述的展开中放下面具、褪去外衣,那一个个赤裸裸的“魂灵”令我不寒而栗——黑暗的、人性的、体制的、社会的、教育的,层层叠叠的黑暗……深深鄙弃眼前的苟且与现实的苍茫之余,我跟自己说,“我不要做自己憎恶的人”。
吴蓓老师的《请让我慢慢长大》是指引我进入华德福教育的第一本书。华德福教育提出人是身、心、灵的统一,教育的使命是“帮助孩子成为完整的人”“帮助孩子理解自己,并照顾自己,培养他们对世上一切事物的自然的爱”。这些观念从新的视角让我与过往连接,完整的成长其根本上即是我们自身内心的改变与行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教育里关于“给予”“付出”“交献”给这个世界以爱的教育是有限地,但人作为自然之子、宇宙的存在的一部分,其又理所应当与大地同在。也就是因为吴老师,之后我阅读了大量人智学和华德福教育方面的书籍,包括《人的普遍智识》《超越生死门》等,也一直在关注、参与华德福教育的相关活动。
研修班之后,我开始系列阅读蒋廷黼、钱穆、殷海光、孙隆基、吴思等学者关于历史、文化、政治方面的书籍,视域从个体生命走向对整个历史、社会及制度的凝视,《中国近代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文化的展望》《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潜规则》成为影响我历史观、世界观形成的重要读物。我开始读《通往奴役之路》《给我自由!一部美国的历史》,与学生们一起共读《动物农场》《民主·宪法·人权》,推荐他们阅读林达、刘瑜、徐贲,一起赶柴静《看见》的新书发布会视频,一起读《看见》度过初三。
2013年暑假,我拿出自己10年的积蓄开了一家书店,名为“点灯人”,旨在推广3至18岁幼儿及青少年阅读,帮助孩子在“阅读·思考·行走”中发现自己,从而努力做一个独立、自由、更好的自己。我的书店里没有教辅,不以盈利为目的,提倡亲子阅读、师生共读,以“读书会”形式推广阅读,我想借此培育读书的“小种子”,滋养“未来人”。
我的书店里有两本镇店书籍,一本是我的同乡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一本是顾准先生的《顾准文集》。
彼时,我深切感知,一个自身得以启蒙的人,才有可能突破所谓“教者”的局限,带领学生一起探寻和建立常识,努力让学生的生命不坠入如我之不忍回眸的青葱岁月的空白。
但是不可否认,愈是了解生活的本质和历史的悲凉,虚无感和绝望感亦时常啃噬我的内心,对于自身生命与存在也产生了诸多的不认同。
向死而生
2014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工作调动到南京,随后开始了另一种新生活,一种与我过去完全不同的城市生活。这个阶段,我重读了帕尔默的《与自己的生命对话》《教学勇气》,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以及数本谈论死亡的书——傅伟勋《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欧文·亚隆《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陆晓娅《影像中的生死课》等。
多年来,一直盘亘在我心里的关于对自身过往的蹉跎与自身弱点局限的不认同,慢慢地开始弥合:我逐渐意识到死亡之于生命的意义,是对存在的尊严与高贵的照亮——人之存在的本质,是对虚无、荒诞地直面与超越;生命的意义唯有在负责与行动中才能被真正建构起来。正如西西弗,推石上山,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在荒诞里超拔出生的意义;就像小王子,选择以死作为代价的承担;一切事物的“完整性”本身便是复杂、多样、矛盾的整体存在;唯有始终保有一颗开放的心,以清晰的自觉,循道而走,向着光行,或有一天泥淖里能生出花儿来。
我跟自己说:向死而生。这是阅读与生活给我的启示。
曹刚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树人学校语文教师。生于僻壤,未闻诗书;大而好学,恐难有为;循道而走,向着光行。
《透视课堂》
(美)古德、布罗菲 著
陶志琼 译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02年版
《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
李杏保 顾黄初 著
四川教育出版社 2000年版
《语文教育展望》
倪文锦 欧阳汝颖 主编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年版
《石头记 周汝昌校订批点本》
曹雪芹 著
脂砚斋 评
漓江出版社 2011年版
《小说的艺术》
(捷克)米兰·昆德拉 著
董强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版
《寻找家园》
高尔泰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1年版
《民主·宪法·人权》
费孝通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年版
《西西弗神话》
(法)加缪 著
杜小真 译
西苑出版社 2003年版
《与自己的生命对话》
(美)帕克·巴默尔 著
吴佳绮 译
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2010年版
《了凡四训讲记:净空法师讲解》
袁了凡 著
北方文艺出版社 2010年版
《中国教师报》2017年12月06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