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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一眼就看透了人生的真谛

作者:杨咏梅 发布时间:2021.04.04
中国教育报
外公一眼就看透了人生的真谛

码上听见

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外公并不慈祥,他身材高大,一口地道河南话,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一只眼睛是瞎的,让小时候的我不太敢亲近。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公年轻时参加西北军,在古北口同日军作战时被炮弹炸坏了左眼。外公作为伤员退出火线后来到大后方贵阳自谋生活,在民族巷28号置办了一个小院子,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991年去世。

外公去世30年了,在每次的家族聚会中,家人都会从不同角度回忆起外公的音容笑貌,往事或风光或平淡,并不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漠。而我越追思外公在这个大家庭中留下的痕迹,就越感念外公的睿智和坚韧。他仅余一只好眼睛,却一眼就看透了人生的真谛。他的进退取舍,他的简朴淡泊,他的忠厚侠义,是后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遗产。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不是外公说出来而是活出来的价值观。妈妈说外公曾经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巷口的第一家走到巷尾最后一家,欢喜相告。现在想来,妈妈的话或许有点夸张了,其实我并不是第一个让外公感到骄傲的子孙。我的大舅是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普天同庆的那天接到南京中央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成绩是贵州省第一名;1955年,三舅从清华大学被选为第一批派往苏联的留学生;四舅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参加了人民大会堂的建设;三姨20岁就上了抗美援朝的前线……

“做人要谨记‘温良恭俭让’”“要像铜钱,内方外圆,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是1983年我即将启程来北师大上学时外公的叮嘱,当时16岁的我似懂非懂(今天也很惭愧仍没有做到),但一路走来,特别是遇到“事儿”的时候,外公的话还是会在耳边响起,外公的影子还是会出现在脑海中,提醒我该如何选择。

妈妈跟我说过,外公经常把不太新鲜甚至蔫得没法吃的菜买回家,理由是“谁都不愿意买不好的菜,最后只好扔掉,国家的损失怎么办?”(那时还是国家统购统销的菜店)。有一次在国营粮店凭粮票买米回家,发现售货员多称了斤两,外公立刻送回,惹得售货员一脸不高兴。他还时不时把街上遇到的乞讨者(尤其口音是老家的人)带回家,一本正经地叫着外婆的名字说“你老乡找你”,每次从不让人空手而归。而住在外公外婆楼上的纪伯伯纪妈妈一家,原来是第一浴池的搓澡工,因住房困难,外公让出两间房给他们落脚,几十年分文不取。

我印象中只见过一次外公发脾气,那是两个十来岁的外孙淘得没边儿,跑到家附近的南明河边去玩儿,天黑了也不回来吃晚饭,急得家里人到处找。等他们回家后,外公气得发抖,哆嗦着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他们手心上狠狠地打了几下。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什么叫忠厚温良,什么叫用爱管教、在爱中管教,什么叫设立边界又克制情绪,这一课是外公给我上的。

重亲情、爱朋友、好助人,是亲友们对外公侠义风范的共同感受。外公广交朋友,人缘特别好,曾担任“贵州省冀鲁豫同乡会会长”。他总是助人为乐,还帮助过开国上将苏振华的岳父阎百川经重庆去延安。解放后,外公被定为民主人士,被聘为区政协委员、市政协委员,虽然文革中受到冲击被停职停薪,最后还是平反昭雪,以公务员的身份直到退休,他还曾担任贵阳市志的编委。

外公和阎百川是磕头拜把的兄弟,解放前夕,阎百川看出国民党大势已去,劝外公弃军从商。外公听了好友的劝告,后来创建了贵阳市最早的洗浴中心——远东饭店浴室,解放后他将整个企业捐献给政府,担任后来改名为遵义饭店第一浴池的总经理。

当时远东饭店的大部分股东都在国民政府有官有职,浴室就像个交流信息的文化中心。外公并不独善其身,而是设身处地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官员投诚,对贵阳市的和平解放做出很大贡献。解放后阎百川曾让女儿特意来家里致谢,说“我们共产党人是知恩图报的”。后来外公无论处于何等逆境都心怀盼望,应该与这段经历有关。

1982年,外公平反后补发了1万5千元工资。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外公没有留作自己养老,而是分给全家老小几十人。大舅在回忆录中说,外公是为了“让家人深刻地相信党是实事求是的”。

坚韧,内敛,不抱怨,是外公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风云中锤炼出的气质。外公一生勤劳,85岁时还能从街道的公共水井挑水回家。搜寻记忆中的片段,翻看发黄的老照片,我发现外公任何时候都衣着整齐,一尘不染,身材修长板正,到老也如玉树临风。

我和外公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从他那里听到的从来都是温言良语,不曾听到他抱怨生活的艰难。其实,少小离家,异地生根,四世同堂,开枝散叶,重孙们还远涉重洋留学就业,日子并不总是天色常蓝、花香常漫的。我不知道外公经历了怎样起伏跌宕的心路历程,只想能像他那样,不管生活多么不易,都能坚守一份不抱怨的坚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到今天,我们家在全国各地的亲戚还经常走动、互相牵挂,见面很亲热,不见面就彼此想念。诚实、简朴、互助,在儿孙晚辈中蔚然成风。外公没有攒下多少家产,留给我们的物质遗产极其有限,他留下的社会文化资本却让我们一生受用。

《中国教育报》2021年04月04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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