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架下
春天,江苏省苏州市第十中学的校园草长莺飞。学校西侧有个花园被称为“西花园”,花园里迎春、紫荆、海棠、木兰次第开放,到了4月则是紫藤绽放的日子。那时,到紫藤架下坐一坐,就会嗅到清新的芳香。紫藤架边植有高大的榆树、朴树,紫藤攀缘而上,形成壮观的紫藤萝瀑布。午后,阳光透过树缝漏在草地上、洒在石栏杆上。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带着文学社的学生,坐在紫藤架下读书、讨论。
我告诉他们,曾经有一位老奶奶想进学校,保安问她做什么,她说想看看当年她刻字的那块石头还在不在。后来,她来到西花园,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那块60多年前的石刻,上面“仁慈明敏”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后来,学校领导认出了她,她就是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何泽慧。
何泽慧对这座园子、这所学校的感情非同一般。她的外祖母王谢长达就是学校前身振华女中的创始人;她的外祖父王颂蔚是明朝大学士王鏊的第十三代孙,晚清“苏州三才子”之一;她的父亲何亚农是著名的收藏家,网师园的最后一位主人;她的丈夫钱三强是她在清华大学的同窗,也是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因此,何泽慧也被誉为中国的“居里夫人”。
在我的指引下,学生纷纷起身去看那块石刻。除了“仁慈明敏”,还篆刻了一段小文:“蚕凫蜀,褒余筑,旁皋麓,绮而曲……”记载着当年在这里修筑小路的故事。学校曾经修筑了一条长圆形的道路,希冀每个学生都有远大的前程。那些年,这座园子的确走出了许多著名校友——除了何泽慧,还有社会学家费孝通、作家杨绛、“中国贞德”陆璀等。
一名学生忽然说:“我知道为什么叫‘孝通图书馆’了!”另一名学生指着南边的实验楼,笑着说“还有‘泽慧楼’”。他们又问我为什么没有以杨绛命名的建筑,我指指北面的亭子说:“那个‘季康亭’就是,杨绛字季康。”我又带着他们去找校友题字的石头,何泽慧的题字是“爱国奋进”,当年她和丈夫钱三强拒绝了国外的优渥待遇,毅然归国投身核事业;杨绛的题字是“实事求是”,这是学校第二任校长王季玉的训话;陆璀的题字是“团结奋斗,振兴中华”,她作为“一二·九”运动的学生发起人之一,在现场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被捕入狱后著名记者斯诺称她为“中国的贞德”。
20多年前,我走进这座园子,成为这所学校的语文教师,之后又成为文学社的辅导教师。一年复一年,我看着一批批社员在紫藤架下沐浴春光,也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讲述曾经校友的故事。许多作家来过这座园子:范小青来过、叶兆言来过、鲁敏来过、车前子来过……从此,留下杨绛足迹的小径,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那些年,作家的话语化作甘露,滋润学生内心的文学种子——至于能否发芽、开花、结果,就要看他们自身的造化了。
瑞云峰前
20年前我还年轻,年轻得不知道吴湖帆是谁。我在编辑文学社社刊《瑞云》时,一名校友提供了一幅吴湖帆画作《瑞云峰》的图片,以供我们制作社刊封面。那时互联网尚不发达,对于吴湖帆生平一概不知的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也是我们的校友,便在封二上备注了“吴湖帆(十中校友)”。结果刊印之后贻笑大方,我不得不在下一期《瑞云》上做勘误说明。
从那以后,我痛定思痛,开始对地方文化和校史做起研究。现在,我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讲述西花园里瑞云峰的来历。瑞云峰,宋徽宗“花石纲”遗物,当时叫“小谢姑”。明朝时,南浔富商董份购得,后来该石作为董份女儿的嫁妆赠送给太仆寺少卿徐泰时,置于东园(即留园的前身),更名为瑞云峰。乾隆四十四年被织造使者从留园迁至当年的苏州织造署西花园——乾隆南巡行宫。瑞云峰兼具“瘦、漏、透、皱”的特点,为“江南四大名石”之一,近代名士李根源将其列为“苏州三绝”。
闲暇之时,我会去西花园里走一走,在瑞云峰前望一望。起初,我惊讶于它的传奇经历;后来,我惊艳于它的美丽圆润;再后来,我终于明白“大象无形”的道理,于是把它当成朋友,向它诉说自己的心事;最后,我突然发现它实在是位“大隐隐于市”的隐士:“瘦”是身形消瘦,“漏”是身经百难,“透”是心胸透彻,“皱”是满脸皱纹。这也让我想到了与这座园子颇有渊源的曹雪芹,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在这里担任苏州织造,据说幼时的曹雪芹还在这里居住过。
学生阅读《红楼梦》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西花园里的亭台楼阁虽然都已不是曹雪芹所见的旧物,但毕竟能从这些遗迹中窥得一些历史的面貌,感受一些文化的气息。2015年发行的《中国古代文学家(四)》纪念邮票,其中就有一枚是纪念曹雪芹的。邮票的首发式被安排在苏州织造署衙门旧址,我带着三名学生朗诵了一曲《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凄婉的音乐、哀愁的声调,把现场氛围渲染得淋漓尽致。
瑞云峰前,原本是乾隆的正寝宫,后来改建成长达图书馆,上面的匾额由蔡元培题写。在瑞云峰西侧的草坪上,还竖有一座蔡元培的半身塑像。蔡元培是著名教育家,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这是为大众所熟悉的;鲜为人知的是,王谢长达的丈夫王颂蔚与蔡元培有师生之谊,蔡元培也曾担任振华女校的校董。“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是蔡元培的主张;如今,蔡元培雕像下的书带草,仍在这座园子中自由生长着。
振华堂里
西花园里有一座建筑叫振华堂,当年是师生集会的场所,历经岁月沧桑一直沿用至今。2006年,为了纪念百年校庆,学校依照原先的图纸,将振华堂恢复为抗战胜利后修建的样貌。礼堂里,暗红色的长椅、老式的三叶吊扇,一切都古色古香,让人回到过去的沉静岁月。
在振华堂,我有过许多美好的记忆。这里是我们排演“三话剧”的地方,作为“三话”(普通话、英语口语、苏州方言)比赛的辅导教师,我辅导学生参加各种比赛,屡屡获得团体奖项。我自己心里清楚,奖项的背后除了我对苏州文化的热爱,学校丰厚的底蕴也是成功的重要因素。
依据校史,我将杨绛、何泽慧、陆璀等校友的事迹编成“三话”故事,深得评委青睐。所有的辅导教师和参赛学生都无法忘怀,那些在振华堂一遍又一遍排练,一遍又一遍背台词、练动作的时光。当我们一次次凯旋时,感到所有的汗水和付出都是值得的。我想,比起获奖更重要的是:苏州文化、学校文化能够后继有人、薪火相传。
振华堂里还曾响起过我的朗诵声。那是某年国庆前夕,因为拥有发自内心的热爱和骄傲,我朗诵时激情四射、高昂澎湃,现场也不时响起学生热烈的掌声。“在无数‘瘦漏透皱’的太湖石之中,有着一块能看透岁月的瑞云峰。我骄傲,我是十中人……我是王谢长达的传人,我是振华女校的弟子,我是红楼门前不言的桃李,我们就是瑞云,瑞云就是我们。”当年的朗诵内容如今仍记忆犹新。
科学家竺可桢在振华女校成立30周年大会上发表演讲,他在振华堂里说道:“我希望70年以后,那时候振华女校已是规模大为扩充,创办人服务的精神已充满全国。”先生的期望已然实现,振华堂东侧便是纪念王谢长达的伟绩碑,她的伟绩已然铭刻在碑上,而振华堂里的声音仍将不断回响。
(作者单位系江苏省苏州市第十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5年04月23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