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明确要求以教育数字化开辟发展新赛道、塑造发展新优势，其中重要的一点是促进人工智能助力教育变革。近日，世界数字教育大会在武汉召开。会上讨论的其中一个主题是“智能时代教师角色转变与能力提升”。这不由得引发我们的思考：在人工智能时代，尤其是在当前DeepSeek等各种AI工具在教育中广泛应用的背景下，教育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教师队伍应该如何应对？智能时代的好老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德、特质、能力素养？这是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必须回答的一个新命题。
走出职业恐慌，让教育回归育人本质
随着人工智能时代技术的更新迭代，关于DeepSeek等AI工具是否会替代教师的话题也引发社会高度关注，甚至有人担忧AI会完全取代教师职业。但也有专家学者明确发表观点，认为AI终究只是一种工具，用AI完全替代教师是不可能的。有调查发现，在教育教学中，学生最关注的是教师的品德品性和教学风格，他们欢迎的是讲课好、品德高、平易近人、幽默风趣、认真负责的教师。他们身上的这些特质是AI工具无法替代的。
人们讨论人工智能对教育的影响时，往往较多关注技术层面，如AI可以在教学辅助、个性化学习、管理增效等方面发挥作用。但实际上AI带给教育的变化绝不只限于技术层面，还有从教育哲学层面带来的教育价值观的深层变化。如果从哲学角度分析人工智能究竟能给教育带来什么，那么我们认为，从未有任何一种像人工智能这样的外在力量能够对教育的内在价值观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并通过改变、重构教育价值观让教育变得更美好，让教育回归育人的本质，进而真正改变并重塑教育的形态。
多年来，我们一直致力于推行教育改革，希望教育能够真正发生本质性变化。从现实情况来看，目前我们的教育形态仍然以知识传授为主，尤其是对于偏远地区和民族地区来说，其教育形态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还停留在重知识传授与学习、轻综合素质提升的状态。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重塑教育观，让教育更好地适应新形势的发展？
教育价值观的核心就是对教育功能的价值选择。在传统教育模式中，教师是学生获取知识的主要来源，教师的权威性和专业性也主要体现在对知识的占有上。然而，随着教育信息化的发展，学生获取知识的渠道越来越多元，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更是让知识传递功能在很大程度上被替代。当DeepSeek或者其他智能工具非常擅长传递知识时，当教师不再是知识唯一的来源或知识学习的主导时，我们就需要思考教育的功能究竟是什么，教育的价值选择究竟应怎样。
在DeepSeek及其他AI工具出现的这段时间以来，一些教师开始产生职业恐慌，其原因是我们在以知识学习为主导价值的教育形态下，教师出现了自身优势的丧失。过去，教师认为自己学富五车，是知识拥有者，是先生、先知。然而当DeepSeek和各种AI工具出现后，教师发现自己失去了知识优势，进而质疑自己是否会被替代。
毫无疑问，人工智能在让我们失去一些知识权威地位的同时倒逼思考，教育的本质功能和价值选择应该是什么？教师的本质角色功能和价值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反思有助于我们树立更加符合人工智能时代的教育发展观、教育功能观。这是一个从恐慌到反思再到重构的过程，也是借助人工智能推进教育回归育人本质的过程。
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形态的改变
人工智能时代助推教育回归育人功能，可能会从四个方面改变我们的教育形态，即温度、精度、深度和生命。
从知识本位转变为以育人为核心，提升教育的温度。知识为本的教育观很容易导致教育的功利性。同时，过于追求功利目标而导致教育变得苍白和僵化，直奔目标而忽略了教育过程的育人价值。AI工具的应用有助于帮助我们回归育人目标本身。借助AI技术，可以提高教师的工作效率，相应地增加师生互动时间。当AI在更大程度上替代教师的知识传递功能时，教师就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关注学生的情绪、心理以及人格发展。尽管AI变得越来越像人，但AI应用于教育并非为了替代人，而是为了让人更像人，让教师更多地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机器做机器可以做的事情，让教师有更多的时间做充满情感的人应该做的事情。AI应用于教育，不是为了让人与机器赛跑，而是为了让人在教育过程中更有温度。
从千篇一律的教育走向因材施教，让教育变得更加有精度。“因材施教”从孔子时期被提出，至今仍是我们不变的梦想与追求，但始终未能完全实现。教育的根本目标是让每个人成为最好的自己，让每个人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更好发展，释放最大的发展空间与潜力，这必须建立在因材施教的基础上。在传统教育模式下，我们在教育过程中无法精准把握每个孩子的需求，借助AI，我们可以找到真正适合每个孩子的有效学习路径和方法，从而更加精准地帮助每个孩子成长。例如，某地曾经开展过一项教学调研，结果发现一个班级的学生数学水平相差5个层级。如何在班级教学中关注到这么多不同层级学生的发展，这在传统教育模式下几乎无解，但如今借助AI工具将不难实现。再比如，某地一中学借助大数据分析发现，全校3000份数学错题中，52%的学生的错误源于步骤跳跃思维。针对这种类型的错误，学校借助AI工具设计了有针对性的教学方案推送给学生，从而帮助学生破解难题。目前，随着AI技术快速发展，已经有很多软件能够对学生的学习进行各种维度的分析，基于这些分析实现学生个性化学习。总之，AI工具的辅助，使学习过程更具针对性，使学习更精准、更适合学生，从而有效提升了教育精度，实现了因材施教的教育梦想。
从知识习得走向思维迭代，提升教育深度。传统教学更多表现为独白式而非对话式。在独白式教学模式下教师的主动投喂是主导，很难实现学生的自主学习。而借助AI辅助学习则更有可能推动学生的主动学习。利用AI进行学习，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人机对话，是一场“你不问我不答”的对话游戏，在人机互动中，学生的学习必须从主动发问开始，学生的学习真正变成了交互式的。在这种情况下，学生的学习从记答案转变为提出更好、更有深度的问题，这将会使学习发生颠覆式的变化。学生的主动发问可以让其思维从记忆答案转变为主动思考，这是改变学生学习思维状态的重要契机。人工智能的加持，可以有效帮助学生在不断提问中实现思维迭代，提升教育深度，真正达到深度学习。
以更多的闲暇时间实现生命成长，享受美好生活。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给人类带来挑战和压力，但每一次技术革命最终的结果是促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AI时代同样如此。
在有些高校，一些来自偏远地区或来自民族地区的孩子到大城市读书后，发现与同学无法交流，因为他们不了解别人谈论的事情，有些学生变得自卑甚至焦虑。究其原因，过去他们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于获取知识以取得高分，没有时间和机会体验生活中的其他事物，也没有时间获得智育之外的德、体、美、劳的发展。但现在，借助AI工具提高教学效率、缩短学习时间，就可以让这些学生有更多闲暇时间，在全面发展的基础上为享受闲暇生活做好准备。
实际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在几十年前就提出对人进行闲暇教育，让人能够享受闲暇和美好。借助AI，可以帮助我们提高教学效率和学习效率，缩短学习时间和工作时间，从而有更多闲暇享受生命与生活的美好，可以空出更多时间用于更多元、更全面的发展，让我们真正在美好生活面前不至于局促。这也是人工智能赋能教育的重要价值所在。
由此，面对人工智能，我们应该采取何种态度？首先应该深度反思。反思教育的目的和功能，反思教育的目标，反思教师的角色定位究竟是什么，教师的专业性究竟何在。其次是应积极拥抱。未来的学生一定是AI时代的原住民，在学习中与机器相伴必定是未来的常态。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关注学生是否能很好地运用AI，是否运用AI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提升能力，以及能否借助AI工具有所创造。我们应该有能力布置学生不能简单低层次运用AI找到答案的任务与作业，而不是像侦探一样用放大镜去查找学生是否用了AI的蛛丝马迹。甚至有些教师看到学生不加思考运用AI给出答案时，感到崩溃无措。
凸显“不可替代性”走向人机协同
在人工智能时代，教师的角色定位应该是什么？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教师的角色应该在人工智能不可为的领域发挥自身优势。
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智能不同，它缺乏人类的自觉意识和情感，既没有创造力，也没有直觉。情绪、情感和意识并非机器人和AI所擅长，它并不具备人类的全部特征。尽管以后AI会模仿人类的智能，但其优势仍然是算力和算法。即使生成式人工智能借助人体神经网络技术，发生了一种生成式的变化，但它仍然是建立在算法和算力的基础之上的。
从本质上说，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有很大区别。人类智能具有一些独特属性，包括意识和主观体验。因此，教师需要用情感和生命体验来带动学生的体验。我们需要引导学生在教育中投入更多情感，使他们树立或者形成更好的学习动机，还有创造力与灵活性、道德与价值观、社会互动与合作等。这些是机器无法做到的。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将呈现出人机协作的模式。人机协作模式有各自的优势，在知识传授领域可能是AI的优势区，在道德价值引领上是人类专属区，在能力培养方面则需要人机协作。教师必须认识到在未来的教育生涯中，人工智能一定会陪伴在我们左右，教学中的师生二元结构将被师生机三元结构所替代，人机协作教学模型的普及将不可避免。
对于人工智能时代教师的角色转变有许多说法，例如从知识传授者到思维引导者，从内容传授者进化成认知架构师、AI训练师，从教书机器到育人引擎，从课堂主角到课堂导演。由此，对于教师而言，需要具备这样的特征：会设计、懂诊断、有温度、爱学习。首先，教师需要善于设计课堂教学过程，从设计任务到诊断学生的思维特点和思维过程，以激发学生的学习行为。教师必须了解学生的认知规律，才能激发他们的深度思维，让学生对学习产生兴趣，深度参与课堂学习。其次，教师需要进行情感价值引导。在未来，我们借助AI的辅助，更有可能将时间和精力用于情感联结关系的建构上。最后，教师需要热爱学习，因为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变化很快，学生思维敏捷，获取知识的途径比教师更多，接触新鲜事物的速度更快。如果教师不快速学习、不保持热爱学习的状态，很快就会被时代抛弃。
我们现在都在谈论职业替代，总说人工智能将会替代教师，教师如果经常感到被替代的恐慌，那说明还没有达到真正的专业水平。智能教育时代，我们可能误以为学科专业知识是我们专业不可替代性的依存性基础，而当AI毫无悬念地可以在学科专业知识传授方面替代我们时，我们才突然醒悟：学科专业知识并不是教师不可替代性的专业本质所在。唯有机器不可替代的，才是我们真正的专业性所在。
学会善用AI，建立四种思维
人工智能发展的大潮不可阻挡，作为教师，我们既要发挥自己的专业不可替代性，又要学会与AI和平共处，学会善用AI。尤其是对于偏远地区或民族地区的教师来说，更需要建立以下四种思维。
一是建立结构化思维。在运用AI工具时，我们必须认识到人机对话是建立在认知科学的指令响应逻辑之上的。人机对话以提问作为指令，只有高级的、结构化的提问，才能让AI为我们输出更好的内容。
当前AI应用中，大家都在关注提示词，形成了所谓的“提示词工程”，即学会使用结构化指令向AI提问。如果无法提出结构化且有深度的提示词，就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由此，许多人正尝试建立“提示词学习法”，将所学内容转化为提示词，通过学习提示词，从而对某个领域的内容进行更好的学习和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通过提示词学习，掌握提问能力，实际上就能从被动学习者变为主动学习者。这将成为未来学习方式的革命。
二是建立进化思维。过度依赖技术会导致教学能力退化。如果没有建立协同，而只是单方面依赖，就一定会导致能力退化。比如将AI直接输出的结果当作专业判断，从而放弃自己的专业判断。另外，过度依赖AI也会导致“虚假进化”。比如，当你熟练地运用工具时，你可能误以为是自己的能力提升，仅仅关注了应用能力，而忽视了对教育本质的理解。因此，在使用AI教学辅助工具时，必须要知道自己是否进步和成长。如果因为使用AI工具而使自己变得越来越懒惰，不再思考，那么这就是退化，而非进化。
三是建立安全思维。AI工具给我们的工作提供了极大便利，但同时数字安全毫无疑问是要考虑的问题。世界各国在这方面都不例外。比如，法国专门投入2000万欧元研发教育领域具有使用主权的AI系统。目前，华南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部承担教育部师范教育协同提质计划的AI平台的开发与维护，目的就是要通过专属的AI平台来保障教育大数据安全。
四是建立批判性思维。在充分运用人工智能强大的辅助工具能力的同时要始终保持疑问，AI有可能因为本身的“幻觉”而出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情况。AI始终是基于大数据算法的一种工具，并非全知全能，面对不确定问题时可能编织“幻觉”答案。当我们保持理性判断质疑反问AI时，它才会袒露认知边界。为此，我们必须警惕，科技再先进，AI也终究只是辅助工具，它并非全能的权威，在AI面前，我们必须保持质疑精神与独立思考。
展望未来，人工智能赋能下的教育将是知识传递、情感联结、创新培养这三者的共生。未来的教师将是技术与人文的双核驱动者，教师要做AI做不到的事，用AI做更好的事，这样才能真正成为智能教育时代的人机协同伙伴。总之，在未来，包括民族地区，拥抱AI、用好AI是我们必然的选择，希望我们一起与AI共舞。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部部长、粤港澳大湾区教师教育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吴绍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