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艺术教育的哲匠精神——访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
www.jyb.cn 2016年08月28日 来源：中国教育新闻网-《中国高等教育》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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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术学院从2015年开始启动新一轮全面改革，这项改革主要以校内院系大调整为特色，经过学科整合、调整，全校成立了10个二级学院。改革在校内外引起了很大反响。近日，笔者就中国美术学院改革等相关问题采访了许江院长。许江从学科建设、创作思路、院校与社会发展的关系等大视角，给我们展示出了一幅高等美术教育改革发展的恢弘蓝图。 艺术学升格为美术教育提供宽广平台 问：许院长，中国美术学院全面设立二级学院，您对此作了较长时间的思考。相比较以前的单项改革，我们感到这次改革是“结晶式”的总体改革。作为建校近90年的国立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的这项改革是面向百年冲刺，还是为下一个百年奠基？ 许江：随着艺术学变成学科门类，包含美术学、设计学、音乐舞蹈学、戏剧影视学、艺术学理论五个一级学科，国家对于艺术现代教育的发展做了很大的推进，提供了宽广平台。我们高等艺术院校要抓住这个机遇，深化改革，凸显时代艺术教育的核心作用，适应艺术学提升为学科门类的国家顶层设计的重大变化。 艺术是与科学、宗教不同，却又一样重要的人类智性方式。艺术的知识积累、实践服务、精神养成，对人类有独特贡献和帮助，所以全世界才有艺术院校这样独特门类的高等院校。艺术是通过技艺的打磨和学习，开启心灵，感动人心，了解创造的本质，不断趋向人的自由的理想境界。艺术是通过非常具体的艺术实践来打开人心，这就是艺术的智性方式。我们要高度意识到艺术院校的这个作用，意识到艺术学作为学科门类独特的作用。在这个层面上顺应时代，深化改革。 山水校园营造独特望境 问：您的观点，很自然地使人想起蔡元培、林风眠先生在1928年建校之初提出的“美育代宗教”的理想。请问，当我们走在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时代的今天，如何来建构当年一代人提出的与科学、宗教同样重要的艺术教育体系？ 许江：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中国美术学院首先考虑的，是不是能够做到“四个一”。 第一个“一”，营造一个独特的育人环境。这个育人环境和人的内在心灵培养的构架是统一、同构的，这就是我们的象山建造。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的真正内涵是为大家提供心灵自由发展的环境模式，其核心在于：通过独特建造的门窗、走廊、高台等，为学生们提供远望青山的平台。学生们每天经过这里，看到青山四季，也看到自己的四季，青春的四季。 《文心雕龙·物色篇》说：“目既往还，心亦吐纳”，说的是我们的目光往还驰骋，当我们眺望远方的时候，目光会从远方回来，回到我们的心中，我们的内心也随之生发吐纳。学生们在象山学习、生活，面对教室门窗、走廊、平台，看校园内外青山，由今年的观看想到去年的青山，想到从山的那边回望自己，他们的心灵也在成长，在这里慢慢地理解四季轮替的含义、生命的含义。他们在山里看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的自己，这种望境是象山建造的本质。南山校区也一样，我们面对西湖，也有这样一个望境，我们的心灵也跟着吐纳生长。这就是中国山水式的观照，是中国人所讲的意境。 《文心雕龙》还有两句话，叫“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有感情的观看会在自然那里得到回馈的。当内心诗兴勃起时，好像正跟天地展开一场精神的畅达，“兴来如答”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环境的意义非常重要，中国美院在西湖边，在江南山水当中，营建了这样一个育人之境。 道技相生塑造哲匠精神 第二个“一”，培育一种学风精神，就是“哲匠”精神。今年，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讲到了“工匠精神”。美术学院的本质就是通过一门技艺学习，培养手的能力，进而了解创造本质，打开自己内心，进入创造的境界。但美术学院要培养的又不止于工匠，而是要培养能够思想、富于情怀、有批判精神的工匠，叫“哲匠”。中国美院传颂着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劳作上手、读书养心”，第二句话是“像匠人一样劳作，像哲人一样思考”。这两句话我们已经讲了十年，这种哲匠精神对于所有的艺术教育都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在全球境域与本土生活、数字媒介与传统媒介、人文关怀与时尚娱乐共生互动的格局中，作为教师，我们有责任跟学生讲明白，到美院就是要学一门技艺，以达到自由创造的境界。庄子说“技近乎道”，“技”不是道，但“技”可通道，要学的是能够通道的“技”，这个“道”只在“技”里。让学生们在技艺的学习当中体会道理。这个道理既是技艺的规律，也是人生的大境界。这种心灵层次的感悟支撑着你的内在修养，道可养“技”。道“技”相生就是哲匠精神的内涵。 道技关系的核心问题解决了，哲匠精神就不是空话，艺术教育就能够形成重要积淀和明确方向。哲匠精神，是我们坚持多年所提倡的学风精神，其内涵与中国美院同样提倡多年的“品学通、艺理通、古今通、中外通”四通精神相印证。 东方学铸造学术核心 第三个“一”，树立一个学术核心。这就是视觉文化的东方学，艺术的东方学。林风眠先生当年提出：整理中国艺术，介绍西方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在那个时代，他竭尽全力要向西方证明，西方可以的，东方也可以，东方人能够像西方人那样把油画画好，可以用西方的东西拿来改造中国。今天，我们已经无需证明这些，我们更为重视的是用中国艺术、中国文化精神来创造所有的艺术，以回馈世界。油画源自西方，但可以用中国精神来实现创造性的转化，以东方的内涵激活油画，得到新的增长。我们一代人的创作就是希望把中国精神、东方精神注入油画，使得油画变成不轻易可以被摄像机、摄影机代替的东西，从中把握一种东方的人性内涵，富有“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的真情实感，创造出富有表现力、一唱三叹的感人的艺术语言。 视觉艺术的东方学建构非常重要，这是中国美院的学术核心。中国美院的优势就是传统活在望境中，活在校园中，活在日常中。中国画在这里不断地创新，其本性没有被改变；书法不断地创新，其本性也没有被改变。油画等艺术门类，用中国精神改造、转换；新媒体、数字媒体语言，用中国的精神转换、创造，这些是我们的核心。我们十个二级学院都有自己的核心研究方向，所有核心研究方向几乎都专注在东方学的研究。如，中国画学强调画史、画论、笔墨、传习、材料、题跋等多种论学的研究；版画有东方版画研究中心。中国美院有最早的美术学和艺术理论博士点，最早发起培养实践类理论研究博士层次的培养，都是以东方学的研究作为核心的。 “十＋学院”打造特色学科群 第四个“一”，建构一套学科体系、学科群。具体说就是“十+学院”，这是一个整体学科框架。以美术学一级学科建设为核心，包括四个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既保证像中国画、书法这样高端的传统艺术不断深化更新，又保证油画、版画、雕塑等西来艺术样式实现中国的转换，保证跨媒体艺术在新环境下全方位成长，从发展之初就形成东方特色，创造制高点。设计学一级学科包括设计艺术学院、手工艺术学院，很多兄弟院校有设计学院，没有手工艺术学院，我们是较早意识到手工技艺最是代表中国的东西，手工创造器皿及其背后的技艺精神，是最能够体现东方精神的，最能够体现“柴米为食，麻丝为衣，竹陶为用，林泉为居”的东方生活方式。 艺术人文学院和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两院来建构艺术理论一级学科，使得艺术理论一方面不断地沿着学校优秀传统，在美术史学史这方面形成高点。同时，又在艺术管理和艺术教育上有新建树，使艺术研究不断地积极回应社会需求。 上述八院和建筑艺术学院、影视与动画艺术学院，构成中国美院五个一级学科框架，形成以美术学为核心，艺术理论、设计学为两翼的视觉文化特色学科群。 我们还有极具特色的博物馆群，包括南山路美术馆、中国国际设计艺术博物馆、民艺馆等。中国美院包豪斯收藏已经引起全世界的重视。民艺馆的建立，旨在让江南器皿和记忆活在校园里，活在学生们心中。加上潘天寿艺术馆，这四馆合一的博物馆群在中国和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还建立了一系列艺术实验室，形成了中国美院独特、完整的实验中心。 “四个一”，大学望境，哲匠精神，东方学内涵，学科体系（学科群），是我们回应艺术学作为学术门类所进行的学术建构和精神建构，也是我们核心的东西。 走有世界影响的中国式内涵发展道路 问：创建于1928年的国立艺术院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还有12年，中国美院将向时代提交第一份完整的百年答卷。您曾说过“我们现在讲百年都还只是目标”。请问，中国美院的百年目标是什么？ 许江：希望通过“四个一”的建设，建构一流美院的特色环境，追求有世界影响的中国式内涵，培养一代带着东方理想的优秀创造者。 最近，我们推出了“中国设计智造大奖”。设立这个奖，我们有三点认识：首先，设计是一个国家国力的体现，西方发达国家真正的国力强势就体现在设计。设计国力背后是国家实力，是国家的创造力和创新精神。现在已经到了国家要高度重视设计作为国力体现的时候，如何变“中国制造”为“中国创造”，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其次，浙江是制造业大省，制造业要提升主要靠设计，要变“浙江制造”为“浙江创造”。第三，在学校的设计教学中，很多范例都是西方的，我们要创造中国自己的故事，研究中国自己的经验，弘扬中国自己的创造精神。智造大奖的核心思想是：弘扬东方智性，激发生活智慧，融合科技智能，构筑产业智库。“四智”的思想实质上也是中国设计发展、中国设计教育发展的内涵思想。 中国美院在浙江省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经过一年筹备，第一届“中国设计智造大奖”已经颁发。两个金奖各100万元。一个颁给了“可以喝的书”，该发明关注到世界上贫困地区缺水地区的饮水状况，它不仅仅是帮助人类喝到干净水，而且提醒人们喝干净水这样一种生命意识。另外一个是“水槽洗碗机”，一般洗碗机都是柜式的，不符合中国人日常生活习惯，发明者把洗碗机变成洗碗台，这样洗碗就变得很方便，另外很重要的是这个机器还可以洗菜，清除菜表面的农药残留，切合群众的需要。本届评奖中有很多高科技成分体现了新思想，是中国自己的设计。 我们以这样的学院学术，聚焦社会需求，集聚优秀的专家队伍，树立具有东方理想的核心价值，引领学院的教学与学科发展，打造一流美院的社会影响和国际影响。以学院的品质和思想引领、影响一座城市，让学院的学术情怀成为一座城的文化表情，这是一个真正有影响的学院的内涵，也是比一般校庆更为重要的标杆。 树立为人民之心的思想搞创作 问：创作既是学院学术高度的体现，也是学院教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您是如何看待创作问题的？ 许江：中国美术学院的创立者蔡元培先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艺术思想。以林风眠为首的国美第一代艺术家们，正是这一思想最重要的实践者。他们以现代之美术教育创造时代艺术，以创作的激情唤醒大众，以艺术精神启蒙社会，以“向着民众的艺术”再造民族精神。在国美不同时代的艺术家们身上，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共同的品质：以人民为中心的意志、浓厚的拯救意识、诗性浪漫的气质、与历史同行的激情。这四种品质催促着一代又一代有抱负有担当的艺术家们投身历史的潮流，在时代责任与艺术追求之间反复琢磨，创作出一批批承担着历史叙述，凝结着国人集体记忆的皇皇巨作。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提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中国美院牢固树立为“人民之心”的思想，提出了“秉人民思想深耕中国社会，继民学精神再兴乡土生活”的基本思路。 秉人民思想，深耕中国社会。“人民”是中国多民族大家庭中的社会共同体，是优秀传统和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熏陶下的文化共同体，更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上的命运共同体。中国美院立足世界一流视觉文化学科群的特色优势，坚守“人民之心、中国之魂”，积极参与国家重大项目，聚焦各类主题创作，用如椽画笔为波澜壮阔的中华文明进程绘制气势恢宏的画卷，为民族凝魂聚气、为时代凝心聚力。“下乡”，历来是美院师生深入生活的基本范式和重要传统。近年来，我们在此基础上，提出“以乡土为学院”的教育思想，它是一种通过“社会调查”“田野工作”进行“社会素描”的开放课堂，融艺术课程与社会工程于一体，旨在引领广大师生切身地接触现实、了解生活，用鲜活的生命经验磨练现实感受力，用画笔和镜头与人民群众建立起心灵的联系，在共同生活、共同经验、共同命运中创造与人民感同身受的艺术。 继民学精神，再兴乡土生活。民学，是源于民间的器用之道及其思想体系，与中国的本土生活、中国的乡村世界有着深刻的联系，集中体现着人民的精神与智慧。随着城市化的进程，我们曾经赖以生存的乡土资源正面临剧变，村落在变化，乡土在流失，城乡结构在异变。中国美院从当代中国的文化境遇和本土视觉文化资源出发，建立民艺博物馆，创建全国首家手工艺术学院，致力于传统器物美学的复活、本土空间的营造以及乡土文化的重建，构建一种立足“新乡土”的“新民学”。 十年来，中国美院持续实施“千村千生”计划，开展中国村落及乡土资源的普查，通过大规模的实地考察，寻找、挖掘乡土故事与人民记忆，呈现中国民间社会的日常生活，构造“乡土中国”的社会档案。同时，以优质的艺术与设计资源，深度对接农村文化礼堂、美丽乡村建设与城市有机更新，培养乡土活化的感情和基础，重建特征鲜明、多样生动的乡土生活。 “行健、居敬、会通、履远”铸炼美院校训 问：校训是一所学校办学宗旨和精神的体现。今年中国美院正式发布了校训：行健、居敬、会通、履远。请问您是如何考虑的？ 许江：这个校训其实已经讲了多年，只不过没有去确定它。这次我们回顾总结88周年办学历程时确立并发布校训后，我作了160个字的释义： 行健 天地立文心，艺者当自强；蓄行求刚劲，积健铸栋梁。 美育引化育，激情塑民情；代代承使命，莘莘勇担当。 居敬 山居以养敬，妙机在修篁；劳作勤上手，沈思渐有光。 往圣采经典，先师垂教范；诚意犹惠风，矢志为艺战。 会通 中西须融会，古今要通贯；传统活化新，实验生气满。 擘精技同艺，放怀诗与想；仁美互激扬，心手相还往。 履远 濯缨深湖水，振衣望境岗；烟雨湖岚外，远山复远方。 天风正浪浪，海月何苍苍；俯仰万千象，吞吐无囿疆。 行健，是对行为而言的，“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居敬，是对情怀而言的，就是对前辈、对艺术、对自然、对社会，要心怀一种敬意。会通，是对学术而言的，品学通，艺理通，古今通，中外通。履远，是对志向而言的，我们要饱览千古气象，登履万仞远航，践行新世纪、新东方的志向与抱负。 现在又逢毕业季，全院学生一道展出毕业创作。毕业季在中国美院今年已经是第七年了。我在开幕式致辞中历数一年来学院的活动和工作。我说，学校举办这么多的活动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激活大家的创造活力。前年的毕业季主题是“马上火”，去年的主题是“铸浪为山”，今年的主题是“天地云间”。这些主题是由不同的科系提出来的，代表着青年的心声。青年的欢快是社会的欢快，青年的创意就是未来的创意。 所以，教育就是要点亮一把火，点亮青春创造的活力。 【作者单位：人民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