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7岁时，祖父便因病去世，留下父亲、祖母和刚出生的叔叔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尽管如此，等到父亲该上学的时候，也进了学堂。上学第二天，老师检查前一天的作业，其实就是很简单的背诵课文——具体内容我已经无从得知，只记得父亲说老师批评他，他就一甩袖子离开学校，再也没回去。每次听他讲这段经历，我都能看见他眼底的雾气。
成年之后，父亲娶了小他7岁的母亲，生了6个张口要吃饭的孩子。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压垮他，他的乐观、幽默影响了周围许多人，更是深深影响了我。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好人，谁家有事需要帮忙都会请他去张罗。小时候最快乐的就是父亲回家，从兜里变出糖果或白面馒头。那时候能吃到白面馒头很难得，父亲把他能拿回家的好吃的都带回家，而他自己只啃冷窝头。时至今日，他端着饭碗，蹲在门口，就着咸菜啃窝头的画面仍历历在目。邻居路过，调侃他又在啃窝头，他就笑着回应，“馒头太软，没嚼头”。
后来，祖母得了癌症，父亲和叔叔二人轮流照顾。那年中秋节，父亲让祖母吃了饺子，就送她去叔叔家。谁知道，那天夜里祖母竟在叔叔家院子里的枣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祖母的娘家人大闹葬礼，让父亲自己抬棺材去墓地，这在当时是很丢人的事情。当父亲抬着棺材忍受着乡邻异样的眼光时，他流在脸上的泪一定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
祖母去世在父亲的内心应该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几个孩子的婚姻更是带给他一生的苦痛。他借酒浇愁，用各种忙碌来消除内心的焦虑。最终，病魔找到了他。
那一年春节，父亲带着村里高跷队举行活动。父亲是高跷表演高手，每到这样的活动，我都会跟在高跷队后面，看父亲使出自己的绝活，跳起、翻腾、下劈……走到财神庙，照例还要有一段表演，父亲在翻腾的过程中，忽然一个趔趄摔了一下。在大家的惊呼中，父亲慢慢站了起来，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心有余悸。回到家里，父亲说他不舒服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直没有说。二哥赶紧带着父亲去市里的医院检查。两天之后，父亲回到家，二哥的脸色阴沉沉的。那时的我，还不知人间烟火，更未想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会被打破。
那天早晨起床，我同父亲打过招呼就去了学校上课。不知道为什么，上课时便坐立不安，却也说不出原因。放学后回家，半路上遇见邻居，他让我快跑，说我父亲不在了。我瞪了她一眼，说她胡说，但还是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回到家里，院里站满了人，父亲在床上紧闭双眼，静静地躺着。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手依然是热的。我用毛巾为他擦了擦脸，想着父亲一定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天天盼着父亲醒过来，可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父亲下葬那天，路边站满了送行的乡亲。当棺木放下，黄土掩埋了父亲的身体，我才真正明白，我今生再也没有了父亲的庇护。父亲就这样归于尘土。
那一年，父亲没有吃上新麦，我的快乐也随着父亲一起被掩埋。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开口叫一声“爹”。
（作者单位系河北省大名县魏州学校）
《中国教师报》2020年07月15日第16版